風灌入窗内,發出嘶啞而不連續的呼聲,像極了哭聲。
很黑,觸目所及皆是黑暗。宋蘿恍惚以為自己還未從那個四處漏風的夜晚逃出來,眨了眨眼,睫毛掃過臉頰,傳來一點絨毛似的癢。
耳邊自己的心跳震響,她感覺自己的血也在皮膚下跳,這跳動燒起熱,如飲下一杯滾燙的熱水,從喉間向下漫,到了胳膊,再到掌心。
她的掌心好像被人握住了。
觸感回籠。這是一隻偏大很涼的手,指節如冰,指腹帶着層薄薄的繭,有些粗糙,動作卻并不逾越,隻輕輕托在她手掌下方,拇指半按住她中指的關節。
眼睛适應了黑暗,墨色的人形顯出清晰的輪廓,如美人畫中的妖脫離紙面,攝人的面貌一點點亮起來,更亮的是那雙水潤的黑眸。
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直勾勾的,白瓷般的臉頰泛起冷幽的光,往下是粉豔的唇,秾豔詭異。
宋蘿驚出了一身冷汗,差點叫出聲,她生生将叫喊咽回去,艱澀試探:“沈相大人?”
床邊的人輕輕“嗯”了聲,維持着低頭看她的姿勢,卻沒有動。
宋蘿屬實是吓到了,正想着要不要在說點什麼,手背一涼,自己的手被松開了。
衣物摩擦的窸窣聲在寂靜中格外明晰。
燭火底下的銅台“叮啷”滑過桌面,随後跳起一團暖紅色的火,沈洵舟的臉也被點亮了,纖長的睫毛在眼下落下小片扇形的陰影,雙眸晃着柔和的水光。
他端着燭台走向她,瞧清了她額上淺淺晶亮的汗。将燭台放在床邊的矮桌上,他開口,竟是缱绻的啞聲:“你醒了。”
聲調纏綿,似乎是這床邊守候已久的情人。宋蘿聽得簡直是毛骨悚然,覺得自己是不是仍陷在幻夢中,未曾清醒。
她吃了裴勳吃食,不可避免地也服下些黃粱草。所以這還是幻覺嗎,不然她怎麼看到沈洵舟這番深情款款地盯着她?
宋蘿掐了掐手心,感受到尖銳的疼痛,更不明白了。想了想,謹慎道:“民女是暈過去了嗎?”
燭火将房内映亮,松柏梅蘭屏半隔開床榻,不遠處擺了張檀木美人榻,榻後窗台立着花瓶,幾支玉蘭花在窗紙上折出細枝的影子。
“是啊。”沈洵舟總算收了那副柔情眼神,坐上一旁的椅子,往後靠,“姑娘說倒就倒,差點也把我撞下坡,可見整日呆在房間裡繡花對身體不好。”
方才那股纏綿旖旎的感覺果然是幻覺,他直接把“你身子真弱”寫在眼睛裡了。
宋蘿坐起身,發覺衣裳穿得整整齊齊,這樣看來,他對自己是殺李維川的懷疑應當是減輕了。她語氣抱歉:“對不起......多謝大人救了民女。”
沈洵舟卻話鋒一轉:“裴珏,就是裴大人的兄長,他如今怕是很不如意。”
宋蘿愣了愣,反應過來,是在說馬車上她那句不想叫他如意。瞥着沈洵舟的神色,故作茫然:“是因為裴大人死在獄中了?”
沒死。沈洵舟心想。他劫了崔家的馬車,裡面是活着的裴勳,和宋蘿一樣是假死。
在燭火照不到的地方,他後背的衣裳被汗浸透了。腹中的蠱蟲渴望她的撫慰,方才握着她的手,淺淺汲取她的溫度,如飲鸩止渴。
酥麻勾起更深的渴望,想再摸摸她。沈洵舟吞咽了下,幾乎是狼狽地移開目光。
他的心思在晃,強忍着說出想好的試探:“非也,裴家的刺客當街殺了汴州刺史,此為,挑釁天子。”
宋蘿睜大了眼睛,擡起手想捂住耳朵。沈洵舟下一句話緊接着落進耳:“你這麼聰明,敢利用我出城,不妨幫本官猜猜接下來,不如意的裴大人會做什麼?”
手還擡在空中,捂慢了。宋蘿放下手,揪了揪被角,慢吞吞地說:“民女覺得,裴大人會跑吧,聽說陛下生氣的樣子還挺吓人的。”
“拿本官當傻子?那股聰明勁呢。”沈洵舟露出冷笑,她在裴府春宴上那鎮定不驚的模樣,還故意揣着裴勳的信在繡坊等他,“裝什麼裝。”
宋蘿繼續裝出畏懼的模樣,肩膀瑟縮了下,弱弱道:“但民女又想了想,三年前汴州水患,四周的城防大亂,有個參軍趁機擁兵占城,自立為王,還想一路打到長安,最終幸得祁将軍收服,才救出百姓。”
“如今裴大人亦可将趁亂謀反的罪名安在汴州刺史身上,這樣便算誅殺逆賊,是有功一件。”
她聲音愈發低,被角在手中被揉亂成一團,“民女是不是不該這樣揣測?”
沈洵舟看着她,忍不下去了。灼熱的浪潮燒得他腦袋都混沌,堪堪思索了一遍她的話,竟想點頭,驟然清醒止住。
“猜對了,還算聰明。”他說,“以後就留在府中,跟着本官做事吧。”
宋蘿猛地擡眼望他,目光有些驚恐。她想不到,這話怎麼一下就到了這。
沈洵舟又惱了:“怎麼,不願?繡坊燒沒了,你如今還有路可去?”
宋蘿搖頭,将揉皺的被角撫平:“民女隻是......有些突然。”
思索片刻,她很快做出決定,又轉而看向他。燭光的暖亮裡,沈洵舟如玉般的白皙臉頰,韻開大片紅潮,眸中一片水色,眼尾的粉往上蔓延。
她要說的話卡在了喉中,不由心想:奸相這種自尊心強的人,察覺到自己想拒絕的一丁點意味,這奸相就惱羞成怒,氣得臉都紅了。
現在找補,還來得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