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對她這敷衍的反應不滿意,床那邊的語氣聽着很不高興:“就這樣?”
夜色蕭索,屋裡亮起的燭火生出暖意。這樣的夜晚,人會不由自主地傾訴一些過往。
宋蘿聲音放輕了些:“那個很深的圓形的疤呢?當時沒上藥嗎?”
沈洵舟頓了許久,說:“那時我爹和我娘都死了,沒人給我上藥,過了很多天,它才自己長好。”
三年前沈家的事情,如今仍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
她想起來這貫穿傷是如何形成的了,那是一根紅纓槍,從身前刺入,腰後穿出,将人死死釘在了城門邊的樹上。
“來人啊!有人……吊死了!”
第一縷晨光照進長安,高大的城牆投下墨暗的影子。城門口懸吊起一匹白布,上方密密麻麻的血書。再上方,是女人青白的臉,挂在白绫上,另一端系着城牆,如一串檐鈴,蕩出最凄厲的呐喊。
城門的衛守驚慌失措,望着眼前這一幕,撲通跪下了。
沈将軍的夫人,原本也是一位女将軍,兩人出入戰場,同生共死,情誼深厚。沈将軍向聖上請旨賜婚,聖上發了很大的火,但最後,他們還是成親了。
隻是沈夫人不再出征,呆在府中相夫教子。聽說她有一杆紅纓槍,一手槍法使得飒飒生風,卷倒了無數敵将。
現在那杆紅纓槍,簌簌滴下血,在地上聚起小灘紅色湖泊。倒映出垂着腦袋的少年,白色中衣自腰部被血染透,槍身從他腹部長出,穿過他的身體,釘入身後的樹。他彎不下腰,直直與他母親同樣懸吊着,像是一杆旗。
原本是以死證忠烈的奇事,但沈洵舟沒有死。
“說啊,你父親是不是謀反?你說啊!”行刑的典史灌來一碗藥,少年蜷縮着身子,痛苦地捂住腹部。
這藥讓傷口潰爛,又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他時時都在燒起的高熱中,身子驟熱驟冷。神智不清時,他點了頭。
先帝念在沈家戰功赫赫,獨獨放過了他。沈家旁枝五十多口人,因他一個點頭,滿門抄斬。
這道圓形的傷口,始終沒有再長好。
直到新帝上位,為沈家平了反,它才慢慢地長合起來,形成深色的疤。
沈洵舟的神色在床帳之内,模糊不清,語調又緩又冷:“後來我把給我造成這傷口的人,都殺了。”
糟了,不小心勾起這人的複仇往事了。
宋蘿謹慎地回道:“那當時這傷一定很痛吧,大人真是辛苦了。”
沈洵舟長睫顫了顫。那時沒上藥的傷口,如今卻被少女填上了。沒感覺的傷疤竟真的傳來愈合時的痛意。
他的臉埋在厚厚的被子裡:“痛,痛得我睡不着。”
“那你呢,你身上為何會有許多傷疤?”他問。
宋蘿動作未停:“我運氣不好,被洪水沖到尖銳的樹枝邊,逃難被人撞倒,被官兵驅逐時砍傷,還有裴大人砍的那一刀,大人見過。”
沈洵舟那天将她帶回府,順手給她處理了傷。芸娘幫換的衣服,心疼地說這姑娘身上都是舊傷,一道一道的,不知受過多少苦。
“裴珏。”他望着她,想到她說的“希望大人對我好一些”,說:“我可以幫你殺了他。”
涼意自背後竄起,宋蘿放下繡到一半的鞋子,走到窗邊,抵上漏風的縫。
她回過頭,神情緊張,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邊:“噓,大人您可别在這說些打打殺殺的話。”
她走到床邊,俯身看着躺在内側的青年,湊過去,壓低語調:“這裡,死過人!”
沈洵舟感覺到床的一側下陷,她的影子罩下來,随後,溫熱的氣息拂過他的臉頰,發絲毛茸茸地擦過他裸露的頸側,這似有似無的觸碰,猶如風撩撥着風筝線,他身體不自覺繃緊了。
若是對平常的郎君,此時在這陰森森的夜晚,說這樣的話,還算有些可怖。
但他與她,誰又沒見過死人呢?
他心中荒謬,勾起紅豔豔的唇,眉角輕輕一壓:“宋娘,三年前汴州水災死傷數千人,屍橫遍野,洪水沖過來的屍體比魚蝦還多,你怕死人?”
“怕呀。”宋蘿點點腦袋,雙髻上隻剩一隻紅色發帶,随着她動作晃。
她栗色雙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這張漂亮面孔,心知死在他手上的人多不勝數,他偏圓的眼瞳卻顯得如此無辜。
“而且這地方鬧鬼,殺人這種話不吉利,萬一被鬼聽着了呢?我是說真的,那車夫告訴我的,沒騙大人......”她一番話說得忐忑又婉轉。
沈洵舟難得發一次善心,此時眸色沉沉:“不是嫌疤難看?幫你報仇,你不樂意?”
宋蘿簡直無奈:“難道大人被别人砍一刀,就要那人的命來抵嗎?”
沈洵舟冷眼看她:“不然呢?留着他的命過年?你不願殺人,還怕死人,做什麼幕僚,往台上一坐當菩薩得了。”
她後悔了,這奸相就是把有毒的豔刀。
那個的時候哼哼唧唧,嬌嬌弱弱的,殺起人來一點也不手軟,脾氣還大。
“我現在做的不就是菩薩的事嗎。”她心中歎氣,小聲嘟囔。
兩人離得如此近,她說的話一字不落地傳入他耳中。
沈洵舟面色一陣青一陣白,緊緊抿住唇,片刻後,扭過頭:“你還睡不睡?”
“睡。”宋蘿也懶得給他做鞋了,反正這人也不領情,下床吹滅蠟燭,掀開一邊被子鑽了進去。
兩條直挺挺的被子間仿佛隔了一條楚河漢界。
她裹緊被子,床帳間萦繞着藥的清苦味,黑暗中五感更為敏銳,另一邊的呼吸聲像是刻意克制,放得很輕。
隐隐的哭聲從窗外響起,愈變愈大,最後清晰得仿若就在耳邊。
那是一個女人在嗚咽。
旁邊的呼吸停住了。
她伸出一隻手到被子外,戳了戳另一個被子裹成的球,那個“球”猛地抖了抖,随即她的手被握住了。他握得很緊,寬大的手掌仔細摩挲,似乎是感受到溫熱,微微松了松。
她故意說道:“大人,外面好像鬧鬼了,還是女鬼,聽着就很凄慘,聽說曾經有女子在這上過吊,哎……您捏我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