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醒來,祝瑜睜開雙眼看見天黑了。視線上方,一架老式的風扇搖晃着機身轉動。
耳邊隻剩下清脆的蟬鳴聲聒噪不停,悶熱的海風變成了涼爽的夜風。迷蒙間隐隐約約的海浪聲讓人覺得大海離這不遠。
窗外依舊萬裡無雲,隻剩下亮如白晝的月光。病房的門大開着,走廊的燈也一并照了進來,屋内沒有開燈,月光竟勝了夜燈一籌。
側頭凝望高懸的海月,祝瑜記憶閃回:滾燙的瀝青路面、神經質般念叨“不要死”的男孩、以及那隻橫空飛來的……人字拖。
來島的第一天就發生這種事情,他很難想象接下來的一年他要怎麼度過,但也隻能這麼生活下去,直到…世界都遺忘了他。
回憶至此…頹喪地閉眼,喃喃一句:
“倒黴…”
祝瑜煩躁地擡手本想揉一揉酸脹的太陽穴,結果指腹傳來的是一層又一層繃帶的觸感。
他垂下手,“啧”了一聲同時!窗邊忽然竄進一道白影猶如野貓翻了進來。
鄉鎮衛生院的病床隔簾薄薄透透的,很容易看出隔簾後的人影憧憧。
還以為自己眼花的祝瑜身體猛然一個驚顫!
祝瑜身體不自主地坐起,涼風夏夜蟬鳴支支吾吾,詭異的靜谧讓人心驚膽戰。
“誰…”
突然一聲輕笑,聽得祝瑜渾身又是一個激靈:
“誰在那?”
無人回答。
沉寂後代替回答的是一聲喵叫,然後窗簾被拉開了。
祝瑜擡頭看去忽然一怔,瞳孔微顫——眼前一個穿着白色的連帽立領衛衣,頭套帽子和口罩的高瘦少年,抱着一隻幾個月大小貓咪,站在眼前月光和燈光的交界處。
那隻貓咪還正在喵嗚喵嗚叫掙紮想要逃脫,而他抱在懷中靜定,隻是凝望着自己。
彼此互視,祝瑜沒戴眼鏡看不清楚,隻能看出寬大的兜帽下他凝視自己的目光很冷,或者說在黑夜的襯托下,他的全身散發着不容靠近的冷血。
這是人類天生的敏銳,黑夜裡對冷漠的敏銳感知。
是一種逼視。
他幹嘛這麼看着自己?
兜帽陰影下透出兩點寒星似的眸光,讓祝瑜感覺到了一股莫名的敵意…
一時之間,祝瑜不知道該怎麼說話,而他也一直沒有開口。
他們就這麼沉默地焦灼了下去。
啪嗒啪嗒——
打破了這尴尬的氣氛,是走廊上啪嗒啪嗒拖鞋拍地的聲音,直到村醫站在門前雙手插兜,那雙眼睛才收回了視線。
祝瑜坐在病床上,看見門口走進來一個光頭村醫。
“讓你抓一隻貓,你動靜這麼大!”
他微張嘴表示無聲贊歎…是一個光頭的女生。
視線追随村醫,她舉止散漫,神情懶散松弛,身材嬌小卻要把手舉高搭在比她高出不少的少年的肩上,顯得十分的好玩。
“這就是被你一拖鞋拍暈的同學!”
祝瑜剛剛微揚起來的嘴角,又立馬壓了下去,因為這個少年盯他的眼神壓迫到令人發慌不适。
阿貝踢了踢周隐的鞋尖,“别在這兒當門神。”
周隐沒動,目光依然釘在祝瑜身上。
口罩下的周隐沉默寡言,沒想到自己打的是那家人的兒子。
他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一個‘死氣沉沉’的書呆子。
雖然自覺打輕了,但也自認理虧,把小貓咪交給村醫後走到祝瑜的身邊,從口袋中拿出一沓散錢放在祝瑜面前。
祝瑜不明所以地仰頭而望,這人在近距離下更讓人感到壓迫。
除了那雙眼睛之外,他很奇怪。
這人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炎熱夏季竟看不出他有半分悶熱的躁動,甚至聲音像是從太平間裡搬出的冰塊:
“我現在身上隻有這麼多錢,如果醫藥費不夠,我會盡快湊齊。這島就這麼大,你不用擔心找不到我,如果後續還有任何問題,我一定會負責到底的。”
祝瑜看見少年的眼睛是極深的眸色,黑色的口罩加上冷冷的月光,顯得他格外的桀骜不馴。
祝瑜看着他一副臭拽的模樣,垂頭低笑了一聲:
“然後呢?”
穿着病号服,頭上被圍着七八圈,臉上還挂彩的祝瑜現在十分沮喪虛弱,但讓周隐蹙眉的是并不是這個,而是他不太能理解祝瑜的這三個字。
什麼然後?
要什麼然後?
周隐杵在原地,靜候着祝瑜的“然後”。
祝瑜看他反應一時語塞…這個傲慢的家夥,這沒禮貌的家夥,沒教養的家夥!又想起那一隻拖鞋,心裡簡直要抓狂!
但即使心裡在無能狂叫,祝瑜的涵養不允許,他表面仍然雲淡風輕:
“道歉。”
“我不要。”
理直氣壯,不假思索,祝瑜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祝瑜的眼眸極淺,淺到周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他并不像表面佯裝得那麼淡定——祝瑜雙眼瞪圓,一副忍着一拳幹死自己的模樣,周隐垂眸,沒人知道口罩下呼吸變重。
祝瑜依舊保持教養,正聲道:
“你這點錢我不缺,你當然可以選擇不道歉,但我會讓警察找到你的家人,讓她領着你向我道歉。”
說完空氣驟然凝固,然後聽見那人口罩下發出一聲哦的了然語氣,上挑的尾音裡一絲不屑和挑釁。
周隐在他面前彎下腰來,冷眼輕聲:
“好啊,祝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