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檀雅的那一天也是這樣陰雨蒙蒙,全校的人站在班級走廊俯視祝瑜的離開,猶如議會裡冷漠驕矜的貴族居高臨下地審視罪人。
‘終于走了。’
三兩接耳,看着一隻畜牲被打出了鬥獸場。
‘爛人。’
‘敗類。’
捂嘴也捂不住他們的表情和眼睛,讀出來的厭惡就是這樣。
‘成績不等于人品,總算見識了。’
‘長得好看的爛屁股。’
‘哈哈哈哈你嘴好毒啊!’
頭頂一片一片的竊竊私語,頭頂一片一片的冷嘲熱諷,像是玫瑰花傾倒讓人窒息而亡的恐怖。
那些被捂住的嗤笑從指縫溢出,“爛人、敗類、騷貨”這些詞發酵成腐爛的積水混着雨絲在他後頸織成絞索。
唯獨一個角落空空蕩蕩,一班所有人都沒有出來,班級裡死寂如棺。所有人坐在位置上,仿佛全城烏雲都在攏聚他們頭上。
丢臉、恥辱——在這一刻所謂的班級榮譽感,班級共同體像是扒着身體的寄生蟲令人惡心。
狗屁不是。
羞恥惱怒至極卻是無聲。曾經他們引以為傲的第一名是個人生敗類,他們崇拜的天才是個徹頭徹底的惡魔——青春期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放過這個讓自己青春留下緻命污點的人。幾個人氣不過,踹開了桌子,沖出了班級。
學校旁邊的公園裡恰逢山茶花盛開,一朵朵的花在最盛時整朵墜下,祝瑜鮮血淋漓地倒在野草叢中,又被人拉起。
他們撕扯掉了他的校服,仿佛要讓他當街示衆他不堪入目的道德上的傷疤。
祝瑜的指甲縫嵌滿草莖,自己反複是解剖課的牛蛙——此刻被撕開的校服領口下,自己的一切都是有待腐爛的标本軀體。
祝瑜不再忍讓,一腳踹開了他們,制服他們幾個,對于他來說輕而易舉。
那些人趴起後,一窩蜂湧上,祝瑜照樣可以把他們打倒…
那些人把祝瑜桎梏,祝瑜正要還手時,看見了站在山茶花後面的少年。
他就那麼站在不遠處,昏暗的紅色後有一顆想要制止而躊躇不前的心,像腐爛的葡萄被伊甸園的蛇吞噬,腐臭又惡心。
拳腳落在肋骨上的鈍響中,祝瑜數着少年後退的步數。第七步後對方了轉身,山茶花整朵整朵地墜落砸在泥土,像被碾碎的心髒。
祝瑜忽然放棄了。
某人攥緊了祝瑜的衣領,比起惱怒祝瑜最怕就是他們眼中的悲憤,那是一種漩渦,是純真時代的信仰被撕碎的漩渦。
祝瑜後仰而笑了。暴風雨來臨時,天空最黑暗。但烏雲裡的太陽明亮着,終有一天陽光明媚趴在他的墓碑上。
雨來了。
‘裝什麼死啊!’
‘喂…如果敢不要臉地說你是檀雅的人,我一定扇爛你的嘴。’
一陣拳打腳踢,祝瑜從毆打的縫隙中,在自己血紅的視線裡緊緊望着山茶花後的那個人,可他就那麼走了…雨霧中黑色西式校服輪廓逐漸迸散。
施暴者們罵他死魚般不反抗,卻不知他正用疼痛去感受天堂——當最後那口混着血沫的唾沫飛濺時,他竟在碎成蛛網般的鏡片裡,看見了自己。
他通往天堂的入場券是被自己撕毀的。雨水打在臉上,無人在意他的傷,就像無人在意堕落的山茶是否丢失了它的花蕊。」
“喂…”
祝瑜抱着自己殘破的書包呆滞地轉過身,周隐在祝瑜身後幾步開外全身濕漉漉,髒兮兮的。當然,祝瑜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橋洞裡陰暗清冽,外頭綿密不斷的雨嘩啦嘩啦打開夏末。
祝瑜伫立在原地,靈魂還在那場雨中回不來,他的身體單薄地仿佛下一秒就會破碎。混着尾氣味的穿堂風掀起祝瑜的校服衣角,露出腰間一截蒼白的皮膚。
來往車輛三兩,開着遠光燈,轟鳴聲在耳邊呼嘯。祝瑜就像陰濕青苔上橫生出來的玫瑰,周隐看他這樣,心裡壓抑得要命。
快步跟上,跟在祝瑜的右側,手上還拎着殘損的自行車:
“幹嘛走那麼快?”
周隐的皮筋斷了,散發的他十分狼狽,發梢間他的眉眼,鼻梁勾勒深邃的心事。少年偷偷瞥去,祝瑜潮濕的額發黏在眉骨,睫毛挂着水珠在眼下投出細碎的影。淺眸黯色猶如陰天的光。
祝瑜沒有回他,越走越快。雨勢越來越大了,祝瑜就要沖出橋洞時,周隐拉住了他:“走那麼快幹嘛?”
說着嘩的一下傘蓋撐開了。傘面"唰"地截斷雨幕,海風卷着鹹腥撲進傘下。
世界還在下雨,
可彼此頭頂都有了一把傘。
“你進來!”
周隐一手自行車,一手傘,右邊是山,左邊是海。
山海的風穿透彼此的光。
祝瑜盯着傘骨接縫處滲下的水線,它正沿着周隐的小臂蜿蜒,消失在兩人相觸的衣袖間。外頭的雨砸在水泥地上,蒸得暑氣在兩人之間翻湧。
海風卻是冰涼的。
“不快一點的話,會生病。”
祝瑜的聲音混着遠處海浪的低喃,在潮濕的空氣中發酵成一種絮語。
雨還在下,但衣料相貼處騰起的溫熱,已經分不清是誰的體溫。
回家後——
祝瑜坐在沙發上,屏蔽了整個世界。周隐則去了廁所。解開外套,脫下衣服,他擦去了所有粉底,一整片的傷疤,尖銳地烙印在鏡子中,粉色肉質和黑棕色的痕迹,像是沼澤裡淤着腐爛的肉。
他雙手撐在洗手池旁,隆起的肩胛骨上的傷疤猶如斷翼的灼燒。
洗完澡,祝瑜仍然坐在沙發上,看着他的背影,隻剩一具空殼。
周隐不知道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