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凝固成冰。
金鑲玉望着月亮漸漸隐入雲層,想起自己曾經對李素萍說過的話:“李素萍,有沒有人說過你像月亮?看着冷,但這冷底下撒的卻是溫柔清輝,
“溫柔似和風,清輝散陰霾。”
此刻這輪明月卻成了懸在心頭的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她想起李素萍熬藥時垂落的睫毛,想起對方為了不讓她亂動,握住她手腕時掌心的溫度,想起那雙總是帶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卻可能因自己的複仇而蒙上恐吓。
當第三聲梆子穿透夜幕時,金鑲玉忽然轉身。她眼神依舊淩厲如刀,卻在眼底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震顫,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挺直脊背,周身氣場驟然淩厲如出手的刺。
“過幾日回雲掌櫃處。”她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卻掩不住其中的遲疑,“讓夥計們按原計劃準備,所有暗樁即刻啟動。”頓了頓,她閉上眼又猛地睜開,眸光中燃起決絕:“先動一動官場上的,再炸到禦前,最後端了東廠。”話音落下,她再次望向窗外,月光穿透雲層灑落,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要延伸到臨安城之外西北處所在的方向。
橙暮初臨時,金鑲玉又踩着滿地碎金歸來。檐角風鈴叮咚作響,她擡手用紅手絹拂去肩頭落塵,卻在跨進門檻的瞬間,撞進李素萍盛滿疑慮的目光裡。
“今日又去了何處?”青瓷碗擱在八仙桌上的聲響,讓屋檐上正在行走的貓兒渾身一抖,李素萍垂眸攪着碗裡的百合粥,餘光卻牢牢鎖住對方袖口下若隐若現的痕迹——那是痂皮漸少的黑痂,邊緣翹起的部分露出新長出來的白皙皮肉,在暮色裡泛着溫潤的光。
金鑲玉将紅手絹随意疊好放進袖中,發間銀簪随着動作輕晃:“不過是些江湖瑣事,要跑的地方太多,說起來倒嫌聒噪。”她伸手去夠案上涼茶,腕間動作帶起袖口,一把帶着冷意的刺頭尖露出,卻在觸及李素萍探究的視線時,迅速用紅手絹掩住。
瓷勺磕在碗沿的脆響打破沉默。李素萍望着粥面浮起的漣漪,忽然想起昨夜更漏時分,隐約聽見院子裡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那時她披衣推窗,隻看見金鑲玉的剪影在月光下匆匆而過,紅手絹的一角在夜風裡翻飛,消失在大門外。
夕陽将窗紙染成血色時,金鑲玉突然将紅手絹攥成團,重重按在桌上。綢緞相擦的窸窣聲驚得李素萍指尖一顫,卻聽對面傳來陌生而疏離的聲音:“李姑娘,我這傷已好得七七八八,這幾日便要回龍門客棧了。”
“李姑娘”三個字如同一把帶着冷霜的尖刺。李素萍握着湯匙的手驟然收緊,溫熱的粥順着碗沿漫出來,燙紅了指尖。她擡眼望去,金鑲玉正用紅手絹反複擦拭桌面,夕陽的餘晖落在絹面上,映得那抹紅愈發刺目。她寬大垂袖随着動作滑落,藕臂新生的皮肉與殘留的黑痂交錯,恰似兩人之間橫亘着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
李素萍扯起嘴角,露出一抹嘲諷似的假笑,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确實是傷已經好了。”她依舊死死盯着金鑲玉手上的白皙皮肉,那些新生的肌膚像一道刺眼的存在,割裂了兩人之間最後的溫情。
屋内陷入死寂,唯有牆上的漏壺滴答作響。金鑲玉垂眸盯着手中的紅手絹,綢緞被她攥得發皺,繡着的并蒂蓮都扭曲了形狀。李素萍望着她緊繃的下颌線,突然想起初見時她那張蒼白又虛弱的眉眼,帶着幾分倔強,與此刻面容豔麗卻帶着怒意的臉對比,竟像是昙花一現。
不知過了多久,李素萍忽然輕笑一聲,聲音裡帶着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苦澀:“金鑲玉。你知道嗎,有人曾經和我說,你是我的緣。”
金鑲玉猛地擡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紅手絹幾乎要被她扯碎。
斜陽如血,沉沉墜入遠山的懷抱,将天際燒作破碎的殘紅。起初,那抹豔色還在竭力渲染雲層,像極了将熄的燭火最後一次迸發的光亮。可暮色如潮水般湧來,層層疊疊吞噬着霞光,绛紫與暗灰交織成厚重的簾幕,一寸寸遮蔽着人間。
歸鳥的啼鳴在漸濃的暮色裡愈發孤寂,殘陽最後的餘晖映照着空蕩的長街,連風都裹着蕭瑟,卷走了僅存的一絲暖意。
直到最後一抹缇色斜落進屋内,在兩人之間拉下長長的陰影。李素萍望着金鑲玉驟然睜大的眼睛,恍惚又看見那些深夜裡,對方陷入夢魇卻仍攥着她的手呢喃的模樣。
原來緣分這東西,竟比天幕落霞消散得還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