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武将居高臨下地審視,鳳眸漆冷。
槍尖所指,如視萬物為死物。
“女郎!”
馬夫吓得冷汗都快出來了,忙向前解釋,“将軍,我家主人是蘭京女師,并非歹人,還請槍下留人!”
被團團圍住的太學生們懼極反怒,昂首向前:“你們是誰?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對吾師兵刃相向?”
“女師?”
槍尖偏移挑開沈荔的幂籬,蕭燃的視線輕飄飄自她臉上掠過。
少女一身素衣卓然而立,霧鬓風鬟,靡顔膩理,輕紗随風缭繞身側,若荼蘼搖曳,冰雪之姿不可攀折。
長得倒挺漂亮。
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八歲,像個學生似的,竟然已經為人師表了?
蕭燃微挑眉峰。
皇姐大力扶持的女學館,用人标準未免太低了些。
“别急,今日在場的,一個都逃不掉。”
槍尖移開,他散漫擡手,揚聲示意身後的親衛:“将這塊破石頭砸了!所有人全都帶走,押回京審問!”
親衛拔刀一擁而上。太學生多是大小士族裡的公子,又飽讀詩書,哪裡受過這種待遇?
一時不堪受辱,沸反盈天。
蕭燃充耳不聞,半點心慈手軟也無。
正欲調轉馬頭離開,卻聞一道清泠泠的女音傳來。
“馬車就在道旁,還請将軍準允學生們乘車回城。”
蕭燃素日最煩文绉绉不知變通的書呆子,聞言側首,眸色絕對稱不上友善。
反被她氣笑似的,短促地嗤了聲。
“勾結反賊行巫蠱之術,意欲擾亂國本,還想舒舒服服坐車?”
少年于馬背傾身,毫不掩飾眼底的譏诮,“不如我送你們幾匹馬,馱你們的首級回去可好?”
“其一,此案真相未明,諸生便不算犯人,不可以囚徒待之;其二,即便他們真的有罪,然‘刑不上大夫’,亦不能以刑枷示衆辱之;其三……”
眼見少年的眸色愈發陰沉,沈荔不卑不亢道:“其三,女學乃是長公主一手扶持,若将軍押着長公主的門生招搖過市,損的是皇家顔面,來日天下名士口誅筆伐,還有何人會尊崇長公主?”
說罷,少女攏袖一禮,纖腰折出士人風骨。
“所以,請将軍讓諸生上車,以全顔面。”
不緊不慢,有禮有節。
偏又字字珠玑,讓人無從反駁。
蕭燃的目光冷飕飕,似要從人身上生生剮下一層皮肉。
沈荔坦然回望,眸色澄澈,蘊着幾分清淺的執拗。
無形的拉鋸。
終于,少年意義不明地嗤了聲,吩咐親衛:“給他們兩輛車。”
……
學生們被分成兩撥,分别押入兩輛馬車中。
沈荔到底有一層“女師”的身份在,軍士待她不算刻薄,準她單獨乘坐自己帶來的那輛小馬車。
親衛分作兩排将馬車夾于道中,前後皆有銳卒看守,連一隻蒼蠅飛出去都難。
雖為押送,但好歹有馬車遮蔽,不至于傷了讀書人的體面。
出了這樣的事,學生們應該都吓壞了,也不知他們面對審訊時會否因心慌而說錯話,吐露出什麼不利于他們的把柄……
罷了,這不是月俸千錢的倒黴女師該考慮的問題,還是等各家長輩來撈人吧。
沈荔放下車簾,纖指輕按太陽穴。
嘶,頭疼。
真是上輩子屠夫,這輩子教書。
沈荔本就是嬌生慣養的士族貴女,休沐日早起,又忙碌了一上午,氣力瀕臨告罄。
正放松姿态準備歇息片刻,卻見馬車整個兒往下一沉,一道殷紅灼目的身影撩開車簾跨入,大刀闊斧地在她對面盤腿坐下。
馬車狹小,而此人的壓迫感又太強。
沈荔稍稍垂眼,目光落在他那沾滿泥濘的革靴上。
赤紅的袍角壓出了褶皺,上面還黏着幾片潮濕的碎草葉……
蕭燃審視正襟危坐、一絲不苟的少女,見她久久盯着自己衣裳下擺處的髒污,便吊兒郎當地擡手撣了撣——
不知有意無意,沾着泥點的草葉飛出,恰巧落在少女纖塵不染的輕紗纨裙上。
沈荔背脊一僵,頗有些呼吸不暢。
她強忍着要即刻換下不潔衣裙的沖動,手搭憑幾起身:“不知将軍要乘馬車,我去與學生一輛。”
“坐下。讓你動了嗎?”
少年屈起一條長腿踏于車壁,結結實實擋住去路,“讀書人伶牙俐齒,同乘一輛,難免串供。”
說罷,他屈指敲了敲木闆,示意外邊的軍中文吏錄詞。
“……”
這是真拿她當反賊審了?
沈荔複又坐回原處,擡眸間耳上玉墜輕輕晃蕩,仿若明珠耀世。
“将軍來此,可是疑犯的身份有了眉目?”
“你很在意他?”
紅衣少年按膝趺坐,刀鋒般敏銳的語氣,沒由來令沈荔心尖一顫。
她謹慎回答:“事關清白,不得不在意。”
“哦,清白?”
車内昏暗,越發顯得面前之人的紅衣如火灼目,桀骜的一雙眼如狼淩厲,撐在膝頭的手掌亦修長有力,青筋根根凸顯,仿佛輕輕一握就能捏碎對手的頸骨。
沈荔聽出了他的諷意。
“我已說過,此事與學生們無關,他們也是被人利用。我亦有太學祭酒親筆公文為證,此番我出現在現場,确為尋找學生。”
“這隻能證明你的身份不假,而不能佐證你的學生無辜。你怎知他們不是裡通外敵,蓄謀已久?”
少年武将一聲哂笑,似是在嘲弄她的古闆單純,“那名假儒生已經招供,說此事是他與你的乖乖學生們裡應外合,共同謀劃。”
“絕無可能。”
沈荔了解這些少年。沉吟片刻,她很快想通了其中關竅,“那塊怪石上的假神谕乃是某種特殊染料寫成,讓其顯現的關竅或許與水溫、天時有關,故而才置于河畔淺水之中。如此龐大缜密的計劃非一日之功能成,而這一旬以來這群學生皆在太學與女學館中苦讀,日夜皆有名冊登記,絕無外出作亂的可能。”
“他們出不去,不代表沒有外人幫忙執行。”
蕭燃步步緊逼,針鋒相對,“我倒是聽說,你們這些士族不滿長公主執政很久了。”
“……”
沈荔擡眸,毫無懼意地迎上那鷹隼般的目光,有條不紊道:“将軍若這般想,便危矣。疑犯胡亂攀咬,将那些太學生拉扯進此案,無疑是兩個目的:
其一,這群學生乃國之文脈,随便一篇文章都可傳誦千裡,倘若其為假象蒙蔽,撰出不利于長公主的詩文,必然動搖民心;其二,縱使沒有鬧出動亂,然太學生多系世家子弟,族中尊長多有在朝為官者,鬧将起來,亦能使其與長公主反目成仇……此計可攻可守、刁鑽陰谲,還望将軍明察。”
蕭燃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女師竟能看到這一層。
雖為長篇大論,卻難得不叫人心生抵觸。
他慢條斯理轉了轉腕子,擡眸間帶了幾分危險的痞氣:“我從來不怕鬧事。管他什麼士族寒門,若讓我查到你們與此案有關——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