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苑暖香熏人,亭中鴉默雀靜,透着幾分詭谲的尴尬。
長公主蕭青璃已取了束袖的襻膊,指間撚着金簪随意搔刮鬓發,明豔大氣的鳳眼來回掃視疏離僵硬的小倆口,忽而笑了:“你們莫不是,不認得彼此了?”
“沒有。”
“怎會。”
少年夫妻異口同聲,唇邊的僵笑一提而逝,而後迅速恢複漠然。
蕭青璃揣着明白裝糊塗,忍笑道:“那就好!我原擔憂你們剛拜堂便被迫分離,心有誤會和芥蒂……看來,是我多慮了。”
沈荔岔開話題:“長公主召我入宮,可有要事?”
蕭青璃卻親昵道:“你同元照一般,喚我阿姊便可。”
阿姊……
沈荔有些喚不出口。
蕭青璃也不介意,指尖輕撫金簪,将其緩緩插回髻中,噙笑道:“令嘉,你尚在閨中時我便聽過你的雅名,是真的喜愛你,故不管你阿兄與母家的立場如何,我都會拿你當家人看待。元照這小子呢雖混了些,戰場上是個活閻羅,可在家裡,卻是連隻貓兒也舍不得兇的。他若敢犯渾,你盡管撒開手管教……”
蕭燃皺眉,闆着臉道:“阿姊胡說些什麼。”
“你也是,收起那副軍營做派。女孩子都是要人疼的,你這般三顧家門而不入,傳出去像什麼樣子?”
蕭青璃對他沉了語氣,頗有幾分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蕭燃不甚在意:“别人嚼舌根,關我屁事。”
粗鄙之言驚得沈荔眼皮一顫,強忍住想要扶額的沖動道:“郡王一心為國,自是軍務要緊。”
心裡卻想着:他最好一直待在軍營中,不必回府了。
“修身齊家,方能治國平天下。家不齊,何以治國?”
蕭青璃又換上笑顔,語氣頗有些意味深長,“婚姻如驅車,志同道合并駕齊驅,便可一日千裡,事半功倍。若背道而馳,多生龃龉,則止步不前,甚至于分崩離析、粉身碎骨。你們倆,可别讓這樁佳話成了笑話。”
沈荔心如明鏡,自然聽出了長公主的弦外之音:不管關起門來如何,在人前,二人都要演好這出鹣鲽情深的戲碼。
畢竟士族多有反對長公主執政者,朝堂之上風起雲湧,這樁聯姻卻恰似一劑溫補良藥,既讓天下人看到皇恩浩蕩、而非皇權不容士族,又可彰顯雷霆雨露、安撫世家之心,一舉兩得。
沈荔餘光瞥向蕭燃,蕭燃已然不耐,起身道:“阿姊,我先走一步。”
“站住。”
蕭青璃喝住他,示意道,“新婚燕爾,總分居兩地怎麼成?你既與令嘉見面,便一同送她回府吧。”
蕭燃:“……”
沈荔:“……”
一想到要與對方同處一個屋檐下,兩人都有些絕望。
“軍中事務繁忙。”蕭燃面無表情。
蕭青璃斥他:“少拿這話搪塞,梁城騷亂已平,能有什麼軍務?”
沈荔艱難開口:“郡王府相距女學館甚遠,出行不便,還望殿下-體諒。”
“現在正是旬假期間,不急。待過完休沐,再讓元照親自送你去女學講學,反正這小子近來無事,有的是時間。”
沈荔還欲開口,卻聽蕭青璃了然道:“堂堂郡王府鎮日空着也不是辦法,明暗裡多少雙眼睛盯着呢,别落下話柄。”
一語定音,不容反駁。
……
歸府途中,死一般的靜默,隻聞車馬辘辘。
正值黃昏,斜陽萬裡,滿街青檐黛瓦披上一層橙黃的金紗,更襯得馭馬并駕的少年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隻是他此刻顯然心情不佳,冷着一張臉,氣勢駭得行人連連避讓。
沈荔端坐車中亦是心亂如麻,隻好看書分神。
罷了,既然無法讓長公主收回成命,倒不如想想如何讓自己過得舒坦。
“我要單獨一處院落。”她手握書卷,先一步開口。
馬背上的少年顯然聽見了,嗤笑一聲:“放心,你就算求着和我同處一室也沒門,我可不是那些随便的男人。”
“那便好。”沈荔颔首。
一陣沉默,蕭燃開始翻舊賬:“在河灘時,你為何要隐瞞自己的真實姓名?故意看人笑話?”
一陣指腹翻動書頁的聲響,沈荔道:“化名之事,我一開始就告知過你,是你不上心。”
“什麼時候?”
“新婚之夜。”
半年前,新婚夜。
王府新房中绛帳明豔,連枝燈紅燭長明,同牢席上的金銀酒具交織出華美的光澤。
沈荔頭戴垂珠步搖冠,身着大袖禮衣端正地坐于喜床之上,手執卻扇遮擋住紅妝靡麗的面容,隻露出一雙水潤烏澤的美目和額間明麗的花钿。
隔着屏風,與推門而入的新郎對峙。
屏風後的少年身形很高,有着寬大繁瑣的郡王婚服也掩蓋不住的勁悍,如蟄伏的虎豹,危險矯健。
他緩步向前,随意掃過案幾上的喜慶陳設,而後拿起了那對綁着紅繩的匏瓜酒器——
沈荔捏着扇柄的手緊了緊,卻聽少年桀骜的哂笑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