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你且多留意留意江氏女月柔。”
旬假前一日,素來淡泊如菊、不問世事的朱博士從整齊堆砌的書卷後擡首,悄聲喚住沈荔。
“吾連日發覺她常去西北角門,遠眺學宮少年,每每必有丹陽郡王在場。”
這位年過半百的女博士似乎在思索該如何措辭,遲疑半晌,方溫和而謹慎地提醒她,“雖說少年慕艾也是常事,但亦要講求‘發乎情,止乎禮’。即便姑娘家沒有那個心思,君為禮學女師,亦有疏導之職,未雨綢缪,方不至于授人話柄啊。”
朱若文的意思,沈荔明白。
學宮乃求學之所,當心懷敬畏。情窦初開之事,有則疏導,若是誤會,也要及時澄清,如此既是盡女師之責,亦是保護來之不易的女學生們。
“多謝朱博士提點,在下謹記。”沈荔斂容。
江月柔勤學内斂,并非情難自禁之人,此事或許是個誤會。
但恰恰是因誤會而生的流言,最是傷人。
況且,這要如何開口?
對方一個是自己的學生,一個是自己的……
正斟酌如何拿捏分寸,便出事了。
“王夫子,您快去藏庫看看吧!”
趕去藏庫的路上,沈荔已從幾名氣喘籲籲的女學生口中弄清楚了來龍去脈——
方才丹陽郡王獨自去藏庫歸還馬鞍騎具,江月柔也跟着進去了。結果大家等了好一會兒都不見她出來,藏庫的門也被人從裡關上,衆人這才察覺不對勁。
男女孤身同處一室有違宮規,若是讓典學和祭酒大人知曉,必不能善了。
蕭燃本就是不尊禮法之人,債多不壓身,然江月柔未必能抗住。
藏庫外已聚集了數名太學生,約莫是來歸還教具的,尚不知發生了什麼,正伸長脖子往門縫裡眺望。
緊閉的門扇内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雜亂聲,似是有人撞翻了堆積的器物。
心髒驟然一緊。
沈荔呼吸都亂了幾分,定神道:“藏庫在清理,諸生不得靠近。你們先下去吧!”
看熱鬧的學生道了聲“是”,你推我我搡他,陸陸續續散了。
待閑人退避,沈荔快步提裙上階。
正要叩門,便聞嘩啦一聲,門扇已自行從裡打開。
沈荔的指節頓在空中,視線掃過滿地散落的竹簡、卷宗。
她看了看咬着唇恨恨喘氣、眼圈還有點濕紅的江月柔,又看了看氣定神閑靠在門扉上的蕭燃,凝眉問道:“發生了何事?”
蕭燃一手負在身後,若無其事地偏頭看她:“沒什麼,鬧着玩呢。屋裡太暗,不小心撞倒了竹簡。”
沈荔不瞎。
她一眼就瞧見了蕭燃左袖上一道寸許長的,明顯被利器切割出來的齊整豁口。
斜陽穿戶,室内銅鏡中影綽映出他的背影,以及他藏在身後的一把裁紙刀——
小巧的,屬于女學生的裁紙刀。
……
蕭燃有心遮掩,沈荔便也順水推舟,将此事壓了下去。
然此事疑窦叢生,旬假歸府的馬車上,江月柔那雙哭紅的眼始終盤旋于她的腦中,揮之不去。
夜間就寝,沈荔終是沒忍住起身端坐,朝衣桁旁寬衣的蕭燃伸出一手。
“拿來。”她道。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蕭燃維持寬衣的姿勢,回身看她:“拿什麼?”
“月柔的裁紙刀,拿來。”沈荔說得更清楚了些。
“……你都看見了?”
蕭燃将文袍随意往衣桁上一搭,走過來時輕抖腕子,便有一柄細長的裁紙刀自窄袖中滑出,落在他的掌心。
沈荔接過這柄裁紙刀,置于掌中端詳。
紫銅柄的小刀約莫七寸長,刀刃打磨得十分鋒利,鋒利得不像是裁紙的鈍器,而是刮骨的尖刀。
她擡首直視,認真道:“請殿下解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蕭燃極慢地擰起墨眉,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是你的女學生行刺本王未遂,你讓本王解釋?”
“江月柔生性内斂本分,入女學以來未有半點錯處,尊師重道,友愛同窗,連與人争執都不曾有過,怎會平白無故行兇刺人?”
這也是沈荔百思不得其解之處,想來想去,隻有可能是二人有舊怨。
“殿下傷過她的心?亦或是始亂終棄,有負于她?”
聞言,蕭燃淩寒的鳳目倏地睜大,薄唇微張,硬生生被氣笑了般,叉腰踱了幾步。
“我?始亂終棄?”
他冷嗤一聲,深墨色的眸子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懾人,連聲音都重了幾分,“說我殺人如麻、心狠手辣,我認!若說玩弄女人,拈花惹草,那權當是放屁!本王行得正坐得直,敢做就敢當,倒不如說本王殺了她全家來得可信。”
好像也是。
在她嫁來之前,蕭燃身邊莫說有女人,便連蚊子都是公的。
沈荔半晌無言,再開口時,聲音低婉了幾分:“那她為何刺你?”
蕭燃顯然不想提及此事,沉默許久,隻回了一句:“你就當我殺了她全家。”
沈荔還想再問點什麼,蕭燃卻是長眉一壓,攢着氣道:“你甯可相信你的學生也不信你的夫婿?做人不能厚此薄彼吧,沈荔。說了這麼多,自始至終,你可有問過一句本王是否受傷?”
許是顧及上次吵架惹她生氣的經曆,他咄咄逼人的兇悍氣勢收斂了許多,聲音悶在喉中,聽起來倒像是抱怨。
沈荔唇瓣翕合,方幹巴巴問:“那,你受傷了嗎?”
話雖如此,沈荔并不信一個柔弱的女學生能傷得了以一敵百的大虞戰神,他們倆交手,怎麼想都是江月柔吃虧。
事實也确然如此,當時若非顧及突然出現的沈荔,江月柔那點軟綿綿的招式壓根碰不到他的袖袍。
“沒有。”蕭燃硬邦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