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既頹老的身體都抖成篩子,多年已過,他其實一直都以為這位小親王殿下也許已不在了人世,很早之前他聽說為給皇帝擋災,而以身犯獻。他突然犯難,當年的事還曆曆在目,也拖人打聽不少,難道傳聞有假。
那被換的人不是趙觀瀾?
他還有諸多疑惑未來得及解答,眼下情形也不再适合繼續深究,
“楊大人,起身說話。”
趙觀瀾不冷不淡對他說,楊既趴在沙土裡,臉幾乎要與地面貼合在一起,說話也沉重了幾分。
“草民有罪,從此在殿下面前再無顔面。”
他對不住的何止是趙觀瀾?當年身陷囹圄的還有一群千百人,他們呼喊求救,因着他的一己之私,聽信小人讒言,這才釀成大禍,隻因着相信他,那一千七百人全都圍剿葬身于刀劍下,他已無顔面再去面對,連勇氣都喪失了。
趙觀瀾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語氣仍舊冷冰冰的。
“當年之事,你的确難辭其咎,我也想派人将你緝拿回東女發落,可當我來到烏啼鎮時,内心有了些松動,也許你也受困于自責内疚之中多年。”
那樁慘案,楊既誤報情信,白白犧牲掉一千七百人的性命,讓藩鄰國有可乘之機,當年那些人無不外乎眼下這些匪徒倭寇,他們計劃得逞立即絞殺,絲毫不心慈手軟,可謂是心狠手辣。
就連趙觀瀾也深陷其中......
說來也十分奇怪,他的記憶丢失一段,導緻記不清他的雙腿究竟是在何時出了問題故障,他總覺得自己以前的記憶很混亂模糊。
若不是楊既心中有愧,也不會堅守在此,在他們來到烏啼鎮之前,他就已經聽聞楊村長多次擊退馬痞子一等人了,他很是護着大家,不管在哪方面都是十分照拂的。
從他眼中,總看追尋出一絲絲憂愁悲傷,大家隻當他思念愛人,他們都知道楊村長很愛他的妻子,可惜香消玉殒,很早就得病離世了,縱然如此,他也日日思念亡妻,沒有續弦,也是為了膝下那孩子。
可實則都是對故去之人的愧疚自責和難過,他日日活在自我的審判中,像把自己捆綁起來關在那心底的地獄水牢裡,每日每頁一次又一次地接受鞭笞與拷打,一顆心早已滿目瘡痍,遍體鱗傷,他受困過去,都是他的報應。
這報應應他來受,怎麼就偏偏連累了他唯一的女兒還有外孫女。
楊既痛恨,真是作孽,現世報總歸逃不過。
“現如今說再多無用話也挽回不了那一千七百人的性命。”
說罷,他埋得更低,整張臉面都蹭上不少土灰,碩大的淚珠浸染一小圈土壤,他絕望地閉上雙眼,等待宣告着屬于他的遲了多年的罪行審判。
“不過,若是你這回戴罪立功,也不為失另一種功德,你可願?”
—
塞邊北上,一片荒漠,一眼望去不見盡頭,特别入夜之時,大漠深處就愈發顯得暗不見底。
十幾處營帳點着幾盞燈火,照得荒漠亮堂堂的,也算是為這寡淡的一片黃沙土平添幾分明色,此處是那些流寇土匪的駐紮地,他們徘徊于此就是為了能夠多撈點。
他們夾縫在南越和藩鄰分界線内生存,這邊亂得很,常年滋生一些不知名的強盜匪徒,當然也包括他們在内,隻是他們比起那些小喽啰都強出太多,藩鄰制度不完善,雖說是戰敗國,早已對南越俯首稱臣。
可就算如此,南越的皇帝小兒的手任他長,也不會伸到這兒來,他就算通過某些渠道方式得知此事,也不會去過多插足此事,更不會打破局面。
南越還是對藩鄰發怵的,藩鄰能爬上三國中,與之抗衡不是空穴來風說說而已,他們國家的男子數量是女子的五倍,勇士能者更是多到數不盡,非不得已情況下不會捅破這層看似和諧的窗戶紙。
更何況,他們處于灰色地帶邊緣試探,縱使南越想說什麼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罷了。
馬痞子回到寨營地裡,已是後半夜。
他們一行人灰頭土臉的,損失有些慘重,死的死,傷的傷,就連好幾匹戰馬在中途轟然暴斃而亡,再也站不起來,這都是那該死的邪門的禦馬術搞得鬼!
“二當家,你怎麼...?”
有人見他們‘狩獵’回來了,便和往常一般興緻沖沖地過去為他們接風洗塵,就連慶祝的酒菜都提前備好了,可一件情形,不大對勁。
馬痞子今日吃了悶虧,一路走來心情愈發差勁,這人恰巧撞在槍口,他極為煩躁地擡腳狠狠劈掃過去,那小流寇一個趔趄,猛地一頭紮在沙地裡,摔了個嚴實,這還并不滿足,馬痞子拔起刀劍,就要往他身上捅過去。
下一刻,就被一隻箭镞打落在一旁,埋沒進深沙中,小流寇吓得腿軟,遺留一灘腥黃,馬痞子眼神惡狠狠地瞧過去。
“住手,痞子。”
立身營帳外的是他們的大當家馬正道,也是馬痞子的大哥,射出這一箭後,他很滿意地收弓,又掏出一方手帕慢條斯理地擦弓,他似是很愛護這張弓,用不了幾次就要拿出來瞧上一瞧,也不讓随從的人碰,就連他也不行。
除了他自己。
“大哥!”
馬正道知他心中有氣,一時撒不出,憋在心裡這團火壓抑不住亂竄,實在難耐。
這還是他生平首次挂彩,若是他人倒也不至于氣到目眦欲裂、憤懑填胸的地步,居然偏偏挂在一個女人身上,說出去他顔面無存。
準确來說是兩個,每每想到這個,他都恨得牙癢癢,對他來說這簡直就是恥辱!
馬正道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沉沉摁住他的肩膀,與他贅述。
“我知你心中有氣,為今你該做的能做的就是韬光養晦,以報今日之恥。”
大當家說得在理,他要是意氣用事,沉不住氣明日再攻,說不定隻會吃第二次啞巴虧,再次折在那兒,那個女子看起來詭計多端,很有謀略才幹,他須得多加提防多加注意。
今日就是因着太過輕敵,才導緻發生這樣窘迫狼狽的場面。
馬正道見不光弟兄們拖傷回來,就連馬匹都損失慘重,馬是他們最珍貴的坐騎,藩鄰國極度稀缺戰馬,與南越戰敗很大的原因就出在這上面,他們也不例外。
他緊蹙眉頭,臉色不好看,其中一位傷員捂着血流不止的下颚,艱難地發聲,訴苦道,“那烏啼鎮還有另外一個會禦馬術的女子,她一吹那怪哨,馬兒便不聽使喚,叫我們死的死,傷的傷,還有一些馬直接暴斃救不回來。大當家的,您可要為我們弟兄們做主啊。”
他哭哭啼啼的,好不成樣。
馬正道擎住缰繩,一條手臂放在馬的頭顱上,經此一戰,馬兒已精疲力盡,四條馬蹄止不住地發顫,好似受不住當場就要跌跪下來。
他陷入沉思,忽而想起一個消失許久的人。
...難道是她?
翌日,晴空萬裡,窗外鳥叫聲不絕于耳。
等到沈雲攜醒來時,竟到午時,她幾時睡到了日上三竿過,睡得太久了,渾身都是酸痛的,像是半夜跟人打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