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來,兩個人都落得腰酸背也痛。
第一天晚上我們落腳在一個小縣城,連酒店都訂不着,隻有一晚幾十塊的賓館。
推開房門後我發現,這是一間雙人床房。
有時候人在期待落空的時候才會意識到自己原來有所期待,我便後知後覺地紅了臉。
姜伶用手背貼了貼我的臉問我怎麼有些發熱,我說可能因為有點悶吧開了空調就好了。
說完我便背對着姜伶走到床頭櫃前,彎腰翻找起了空調遙控器,同時催着姜伶去洗澡。
趁姜伶洗澡的時候,我下樓跑了幾家店買了個抱枕,好讓姜伶後面開車的時候可以墊着腰。
八月份的太陽很毒,在白天透過擋風玻璃傾瀉下來,盡數落到姜伶身上。
姜伶皮膚又很薄很敏感,所以盡管上路前有塗好防曬霜,也還是有點輕微曬傷。尤其是小臂最嚴重,白裡析出大片大片的紅來。
我才知道原來出門旅行并沒有想象中美好,詩與遠方要建立在勞頓奔波的基礎上。
等姜伶洗完澡,我讓她坐在床上伸出手來,在她小臂上泛紅的地方抹了層蘆荟膠,心疼得不行,心想第二天說什麼也要她戴上防曬袖套了。
等躺在床上的時候我還在想這事,決定後面進到大學裡一定要報個駕照把開車給學會了,以後再和姜伶出去就可以和她換着開。
宅久了偶一出門,體力消耗得厲害,躺在床上,困意洶洶,我和姜伶還沒聊上幾句,就沉沉睡過去了。
海市離内蒙古太遠,光是在高速路上我們就耗了快兩天,路上的風景也是千篇一律,沒什麼人煙的地方,無非就是土丘農田,江河湖泊;有人煙的地方,也無非就是各式高的矮的或是荒廢的居民樓。
剛上路的時候我們還有很多話講,像鹦鹉一樣喋喋不休。然而沒多久我們就有些累了,話也變得像高速路上的休息站一樣稀稀拉拉。
随後我睡睡醒醒,有幾次在睡夢中我感受到嘴邊癢癢的,像有團紙巾捂在我嘴角擦。
入了集阿高速,風景終于有所不同,路兩旁的土地逐漸有了起伏,草原替代了平地,蒙古包替代了居民房。天上的雲粘連成塊,變得很低很低,在草原上投下大塊大塊的陰影。
不過這草原和地理書上見到的草原到底還是有點不同,綠是帶點枯黃的綠,不是地理書或者某音上加了濾鏡的鮮綠,有的地塊甚至光秃秃的,露出地下的沙或土好像大地的傷痕。
我突然就想起了“沙漠化”這個詞。
我們所接受的教育是倡導禮尚往來的,于是高考完之後,從老師那裡借來的知識,我還了很多回去。
但現在它們又像老馬識途般,偷偷跑了回來。
下了高速,駛入烏蘭浩特,路面變得更加開闊,草原也更符合我們對草原的刻闆印象了。
時不時會有成群的牛羊從公路上橫穿過去,姜伶就不得不停下來耐心地等。有時候會有牧民跟在這些牛羊身後,有時候沒有。
有的牧民還會跟我們打招呼,戴着草帽頭頂烈日,操着我們聽不懂的話,黢黑的臉上因為興高采烈而擠出深深的褶皺。
後來終于遇到一個會說漢語的牧羊女,對着我們說:
好看!姑娘!好看!
我于是跟姜伶說,那個姐姐說你好看诶。
姜伶就說,她看的是你,她是在說你好看。
海市的風吹不到内蒙古,或許牧羊女喜歡的隻是我們身上所帶着的南方城市的氣質。這無關乎我們是否真的好看,而隻是牧羊女的移情。
文學向來不挑選受衆,哪怕是兩腳插.進黃土地裡的人,也有憧憬浪漫的權利與本能。這是文學的仁慈。
于是我不再和姜伶争論牧羊女到底是在說誰好看。人嘛,有時候也不用太較真。
并且在姜伶的愛裡,我隐隐也開始覺得自己是好看的了。戀人的愛總是讓人自卑又自信。
繼續上路,我搖下車窗,外面的風灌進來,毫不客氣地甩在我臉上,空氣溫熱,草原鮮腥。
風聲很大,轟隆隆的。震得雙耳都有些發蒙。
卻沒想到姜伶要繼續這個話題,她說,她頂着灌進來的風大聲說,其實——我也覺得你好看!
我說,你那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姜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不管,在我眼裡你就是完美的!
走着走着,天空慢慢成了調色盤——東邊還泛着藍白色的雲鱗,西邊卻攪成了混黃的奶茶色。
姜伶又跟我說了句什麼,風實在是太大了,她說的話就也被吹走了,我沒聽清,扭頭去看她,看到她的劉海在空氣裡亂飛。
這不是拍電視劇,攝影風機往那一擺,連風速風向都可以控制,再把柔焦濾鏡整上,非要呈現在鏡頭裡的是演員最唯美的一面不可。
眼下的風一猛烈起來,風中姜伶的發型就很亂,亂糟糟地拍在臉上,算不得唯美,甚至帶着陌生的不羁感。
但就是這一刻,讓我覺得活着真好,和姜伶談戀愛真好。
我們繼續向前駛去,道路開闊看不到盡頭。暮色降臨了。路的盡頭呈現出高飽和度的橘色的紫,那麼遼闊,那麼瑰麗。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個科普,說水星每公轉兩周,就可以完成自轉三周,這意味着水星上的一天,幾乎相當于兩個水星年。
也就是說隻要以每小時3.2公裡的速度在水星表面前行,太陽在空中的位置就将始終不變,我們就能在永恒的暮色中一直走下去。
此刻我不在水星,卻好想地球就是水星。這樣我就有機會和我十八歲的戀人姜伶,在烏蘭浩特的暮色裡走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