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長相是人心的面具。
對着鏡子,盡量客觀地描述這張臉:窄臉,細眉,單眼皮,眼型細長,鼻梁高挺直順,中庭略長,下颌線分明得像裁紙刀,不笑時有些冷淡,笑起來時就顯得清爽了些。
我不是2G網,會刷社媒,知道這張臉在社交平台上會被刷屏“不一定斬男但一定斬女”“姐姐你是不是忘打tag了我幫你打#le”“姐姐給個姬會”。
因為這張臉的緣故,我從小就被人說高冷。也不對,她們原話不是這樣的,但大體是這麼個意思——在“高冷”這個概念還沒流行起來的年代,她們說的是“剛認識你的時候感覺你好難接近哦,熟了之後才發現你還挺好說話的”。
我家庭條件不算差,很早就擁有了屬于自己的電腦,在玩過幾個gal,并發現自己很享受和遊戲裡的女孩們談戀愛時,我的性取向就初現端倪。
後來看百合漫、百合電影,為女孩們的情誼打動時,我進一步确信自己确實是喜歡女生的。
我性啟蒙得早——後來和斯然交流,我意識到在斯然還在為自己喜歡女生是否算是異類而糾結的時候,我已經坦然接受自己喜歡女生這個事實了。
于是我早早地就開始談戀愛,這似乎也符合人們對“差生”的刻闆印象——說來慚愧,在學校裡,我算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那種學生。
我天生不愛學習,對這玩意感到頭疼。後面想想,可能是有家庭托底的緣故,我很早就知道,我不需要很努力,就可以擁有很多人很努力才能擁有的東西。
所以“知識改變命運”這種雞湯在我這裡簡直形同擺設,學習對我而言天然就不在“必做清單”上而毫無吸引力。
第一次聽到“你要是個男的,我就跟你談戀愛了”這句話,是在十二歲那年。
後來我無數次聽到過一模一樣的話。那時候我因為年紀太小,而沒有意識到這句話背後的涵義,自然也沒有對此感到不适。
一直到十四歲的時候,我不再聽到這種話。取而代之的是,女孩子們開始徑直對我表白,我也糊塗地談起了戀愛。
早些時候我很愛玩,對感情也懵懵懂懂,秉持着談一天是一天的态度,并不算特别認真,主打一個體驗至上,不和就分。
一直到十六歲,我已經談過一個巴掌都數不過來的戀愛。
因為這張臉的緣故,又加上在花錢方面很大方,談戀愛對我來說并不困難。
但也正是因為這張臉的緣故,女孩子們總是默認我在戀愛裡扮演“男方”:
出去玩的時候,女孩子們總是愛把她們的可愛包包給我讓我幫忙背;
鬧矛盾的時候,女孩子們總是矜持着等我低下頭主動去道歉示好;
約會的時候,我也總是自覺負責買單的那一方。
在那個tpl劃分還沒廣為人知的年代,就連熒幕上的女同電影也多是一寸頭配一長發的組合,如果我把過肩的長發剃短——變成碎蓋頭甚至是寸頭,那就會更符合女孩子們對我的期待。
但是我也終于開始意識到些什麼——就是說,有沒有搞錯,這些都不是真實的我啊!
首先,我不是男性的代餐。
其次,我是女生,一個長相或許很清爽但性格絕非如此的普通女生,不要再叫我“哥哥”也不要再問我能不能把頭發剃短能不能墊身高能不能穿束胸了啊喂!
我知道真實的我是什麼樣的,我是麻煩精、膽小鬼、愛哭鬼。
我會為了一件糟心事擰巴到夜裡翻來覆去睡不着,也不去着手解決。
我會因為想和朋友和好,糾結要不要拉下面子去示好而内耗。
我會在面臨困難的時候蒙頭大睡,發揮鴕鳥精神逃避。
我會因為跟人吵架吵不過,氣得眼淚簌簌地就往下掉……
總之,我不是那些女孩子們以為的樣子。我沒有那麼高冷,也沒有那麼酷。或許我穿白t工裝褲顯得利落又飒氣,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和男性有本質區别!
我是“她們”!而絕不是“他們”!
但我發現,女孩們對我的認識隻取決于我的長相,再在長相上延伸出對我的愛。
我隻有戴好面具,演繹她們心中以為的我,才能獲得愛。反之,我就沒有被愛的資格——
一旦我表現出與她們認知不符的樣子,我就會被當做燙手山芋火速丢掉。
那太可怕了。
我害怕孤獨,害怕被抛下,害怕脆弱時無人可傾訴。我需要愛,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很滿很滿的愛。
于是我沉默地扣上面具,吞咽下真實的自我。
于是我自然地接過女孩們的可愛包包,像紳士一樣一次又一次低頭求和,每次都自覺在前台買好單像二十四孝好男友——
直到我終于徹底煩透了這個角色扮演遊戲,我嘗試和一個女孩——姑且稱作我的前女友吧——之一——袒露我自己。
十六歲的少女總是有無限精力,這精力在學習上發洩不完,就揮灑在别的地方。
那次我們大吵一架,吵完之後我一連三天沒有去找她,我當然知道我不去找她,她也不會來找我,最後我還是主動去找她了。
但和以前的許多次不同,這次我沒有隻顧着低頭把錯誤全部往自己身上攬,就像聽從了情感大v教唆“好男友都不會在吵架的時候試圖和女友講道理赢了吵架輸了感情”那樣——
這一次我跟她說:“也不能總是我哄你吧,你也心疼心疼我哄哄我好麼。我們不都是女生麼,哪有一方就該永遠遷就另一方的道理。”
得到的卻是她驚恐的回答:“天哪!?你怎麼能這麼娘!你要不要照照鏡子?你頂着這樣的臉說這種話合适嗎?!”
“還有啊,我早就想說了,你能不能别總穿裙子?把你衣櫃裡的裙子都丢掉好嗎!看着很惡心!特别是和我出去見朋友的時候,很讓我丢臉的好嗎!我都跟我朋友說你是我哥哥了,你這樣讓我在她們面前怎麼擡起頭?!”
“我去,不是吧,你哭了?哈?你是哭了對嗎?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哦對,你是要來找我分手的對吧?趕緊分吧!哭哭啼啼的真受不了!你也就這張臉了,除了這張臉你哪有半點哥哥的樣子!”
眼淚挂在臉上,我完全噎住了。
我不是本來就是女生嗎……
如果要什麼“哥哥”,為什麼不去找男生談?
我很迷惑,也很受傷,但也從此知道了:我不能夠随意對别人坦誠我自己。
人們希望我是什麼樣,我就得扮演成什麼樣。
人們不會喜歡我真實的樣子的。
沒有人會喜歡一個麻煩精、膽小鬼、愛哭鬼。
我需要是可靠的,這樣才會是可愛的。
我像一個蓄勢半天的蝸牛,好難得鼓起勇氣伸出了觸角,卻在瞬間又縮了回來。
并發誓,再也不輕易伸出那對觸角。那柔軟的、不值得被愛的——
真實的我。
高考完之後,我終于得以解放,在許多同學還在焦慮高考成績的時候,我沒有絲毫留戀,轉身投入進了網遊《俠緣》之中。
網遊《俠緣》是款mmo,俗稱大型多人在線角色扮演類遊戲——角色扮演,這個詞就很有意思。
在這個虛拟世界裡,人與人之間的交集,先通過角色建模,再通過角色背後的聲音。
沒人能看到你長什麼樣子,也就等同于你可以給自己立任何人設,扮演成任何樣子。
——或者是,什麼人設也不立,就展露你最原本的樣子。而接觸到你的人們,自然會根據你的行為,自發搭建你在她們心目中的人設。
我很快就知道了我在别人心中的人設:高冷大神。
或許是因為我舍得在遊戲裡砸錢,我深谙手法不夠裝分來湊的道理,硬生生靠砸錢爬到了區服榜五。
或許是面對很多人的示好我都無動于衷——遊戲裡的裝X成本太低了,總是有人看你一身金錢的味道就貼上來。作為資深Atm姬我怎麼能不懂她們的心思,人總不能在同一個坑上摔倒三次四次五次。
總之在各種錯綜複雜的因之下,這個果就這樣結成了。
對此我也深感無語——怎麼都到了遊戲裡,我還是這個形象——這附骨之疽般的面具!
但我發現,我好像不再排斥被人這樣定義——
面具戴久了,似乎長在臉上了。我不再排斥與面具共生。
戴着這樣的面具,我認識了斯然。
後來之後很久,當我想起這一天,總覺得冥冥之中有一股推力推着我去認識她。
我并非真的像衆人以為的那樣高冷,隻是我也沒興趣樹立助人為樂這樣一個形象——
傳出去了,到時候你也找我求帶上分,她也找我求帶上分,我怎麼帶得過來?又沒有分身術。
拒絕吧,又傷别人面子。索性把源頭掐死在搖籃了。
所以通常情況下,除非幫主特地叮囑我幫忙帶個誰誰誰,我一般不會主動出擊。
但那天看到幫會頻道裡的刷屏——
[有人一起競技場翻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