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仆役經常會特意輕手輕腳地行動,免得自己打擾到主人。越厲害,職位越高的半魔,越擅長潛行。可我從來沒見過别人能隐藏自己隐藏到盧米這個地步,完全從我的感知範圍裡消失,都快挨上我了,可不主動出聲顯示一下他的存在的話,我就發現不了他。
“這是一個很複雜的潛行魔法,其實也是有破綻的,”盧米告訴我,“隻是您現在年紀太小了,感官還沒發育完全。就算我告訴你破綻在哪,您也沒法憑自己抓住它們。”看得出我的失落,他主動又問我:“您想不想學這個魔法,瓦琳娜瑞亞大人?”
“可以嗎?”我當然想學啊!在這個殘忍暴力的異世界,技多不壓身,何況還是這麼有用的技能,以後逃跑肯定很方便。
“憑您現在的身體素質和能力,您學不了完全版,但是我可以教您一個簡單的版本——對了,千萬别讓羅萊莎莉亞大人發現,好嗎?”
“為什麼?”我困惑。
“因為這是在挑釁她啊,她和您又不一樣,願意承認我這個精靈生的下賤半魔是她的兄弟,對我表現出寬容友好的姿态。她是魔王指派給您的老師,負責教授您所需要的一切知識。我膽敢越過她教您什麼,不是嚴重的冒犯和僭越的行為嗎?”
他說的邏輯,我懂。但是……我皺起眉。這個破地方的規則和習慣,真是好讓人難受啊!
這時候,盧米擡起手,點點我的眉心。
“别皺眉啦,我尊貴又可愛的領主妹妹,”他說,“你答應為我保密,不告訴任何人關于我的任何事,我就帶你去做更多縱然僭越卻讓我們兩個都開心的事,好不好?”
雖然起初不高興的的确是我,但是他這麼一說,我又覺得他未免太極端了吧?就好像我隻是覺得屋子裡不開窗戶很悶,他卻提議直接把窗戶打碎如何。
“我當然答應保密……”我無奈地回答,“但是……盧米,你一直都是這種自由随性的性格嗎?”
“是呀……您不喜歡嗎,瓦琳娜瑞亞大人?”
“不是不喜歡。隻是,自由随性可能給自己帶來危險,特别是在魔界……”
他哈哈哈地笑起來,長長的銀發随着他的笑聲從肩頭慢慢垂落。
“你說的好像你出過魔界,見過别的地方是什麼樣一樣,瓦琳娜瑞亞大人!”
“……我雖然沒出過,但我讀過很多講外面風俗的書了!而且——羅萊莎莉亞給我講過好多相關的知識呢!”我拖出羅萊莎莉亞做擋箭牌。
“可羅萊莎莉亞大人也從來沒出過魔界啊,”他說,“她那些關于外面的知識全是從奴隸那裡聽的,而那些奴隸呢,全是像我……母親一樣,從自己曾經在外面生活過,然而自從被俘虜進魔界後,終生都沒再踏出過魔界的親代們那裡聽說的。換句話說,他們對外面的描述有很多虛假之處呢。”
我生氣。雖然他笑得那麼好看,語氣也那麼溫和,可是我能聽出來——他是有點看輕我的見識。哼,可惡,我可不是道聽途說的外面的風俗——我是從自由美好的文明世界裡來的!
可我也不能和他搬出地球。不過,我也找到了他邏輯裡的一個漏洞。
“可你也沒出過魔界啊,盧米!”我說,“你說的這些,也全是你自己的推斷,沒有親眼見過,證實過!”
銀發的半魔做出一副深思的表情。
“嗯,你說的好有道理。”他就這麼給我說服了,認可了我的觀點。要知道我和瓦爾達裡亞有觀點分歧時,都很少這麼迅速地達成統一。盧米坐下來,在我身邊歎氣。他繼續說:“可惜半魔雖然不是奴隸,沒有被限制說不可以離開魔界,但也基本和那些女領主們一樣,沒有離開魔界的機會。我真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出去親眼看看外邊的世界呢。我想到處走走,找到母親一直惦念的那片森林,看看它是不是我夢中見到的模樣。”
說到這裡,他突然又興奮地和我提議:“要不然我們從現在開始制定一個行動計劃吧,妹妹——行動代号就叫‘陽光’,行動内容就是出逃——等你徹底長大,變成一個和羅萊莎莉亞大人一樣強大,甚至比她還強大的領主,你帶我逃出魔界吧?可不要覺得我是累贅——我可以給你指路。嗯——我還可以賣藝賺錢!到了外邊,你就不是魔王的女兒,我也不是我的主人的随從,我們會失去我們一直享受的供養,要有吃有喝有地方住得自己賺錢去買——啊,你知道什麼是‘錢’,什麼是‘買’嗎?”
我越來越覺得盧米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藝術家,這種不考慮實際情況和最壞後果想一出是一出的不着調的樣子,很藝術。
我幽幽地和盧米說:“我知道什麼是‘錢’。但我更清楚的是,在沒有得到陛下命令的情況下擅自離開魔界,是會被追殺的。”
“那些男領主們的出逃才值得魔王花大力氣追殺呢。至于女人、半魔、奴隸,除非有什麼特别在乎他們的人要特意花心思追捕一下,往往逃了也就逃了。出逃的禁令是為了用禁令本身吓住出逃的願望,而不是這禁令是什麼必定執行的鐵律。”
他說的……好有道理……但是——
“你的主人,那位白□□的公爵難道不會追殺你嗎?”我說,“我聽說他是個超可怕的領主呢!”
盧米笑彎了眉眼。
“我那個主人是挺可怕的,但他隻愛折磨出現在他眼前的人。雖然很喜歡我的琴聲,但我要是不被他看見,他才不會想起我呢。要是你願意帶我出逃,我可以和你保證——盧克西烏斯大人不會追殺我們的。”
你拿什麼保證啊!真是在拿生命開玩笑……唉……是不是盧米因為彈琴很動聽,所以一直被保護得很好,沒見過魔族社會的殘酷?一定是!藝術家嘛,難免會因為他們的才華而被偏愛,可是在這種偏愛中,他們漸漸忘記了現實本來的模樣,随性地做了真正犯禁的事,于是難免下場不好……我看着盧米漂亮的臉,想到他彈奏過的動聽的旋律,感到我真不希望他以後因為他的散漫随性落得不好的下場。我想勸勸他。可另一方面,勸勸他這個念頭一浮現,我又感覺非常惡心。
一直以來我都在抵觸周圍人的規訓和同化,不認可這個世界赤裸裸的等級制和慕強文化。現在,我卻要來做和那些我讨厭的人一樣的事嗎?
可是盧米和我不一樣,他看起來有點沒分寸啊……
可是這樣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做那個讨厭的規訓者嗎?他肯定會讨厭我的。我有多讨厭那些不停想規訓我的人,他就會有多讨厭将要對他說出規勸的話語的我。
嗚……好糾結……該怎麼辦……
盧米看出來了我的糾結,但誤會了什麼。他一拍手,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真傻,我怎麼忘了——”他說,“你一出生就有個孿生兄弟——瓦爾達裡亞,是叫這個名字對吧?你的孿生兄弟意識到你的出逃,說什麼都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唉,那确實很麻煩,很難逃掉。好吧,這個計劃流産了,忘了它吧,當我什麼都沒說……”
呃……他能考慮到我,從而放棄他那不着調的“計劃”,說明他也沒那麼不切實際不知道現實是什麼樣。可是吧——
“我的孿生兄弟不會追殺我的,無論如何都不會。”我說。接着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而且他還和我承諾過,他有機會出去的時候,他一定會帶上我。那個……要是到時候,情況允許的話,我也會設法帶上你的,盧米。”
可是我說出這番話後,盧米的眼神卻驟然冰冷起來。對着他那雙猩紅的眼睛,我竟然一下子有了種被魔王盯着時産生過的恐懼感。
不過恐懼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他很快移開了視線,低下頭,撩了一下他的長發,把那些銀色的發絲捋到耳後。他咧開嘴,發出一聲輕笑,卻和之前那種輕快的笑聲不一樣了,充滿完全不加掩飾的諷刺和輕蔑。
“小時候的承諾不要當真,”他把這些刺耳的言語朝我傾瀉過來,“小孩子,特别是高等魔族的小男孩,根本不懂自己嘴裡在說什麼。看起來智力很傑出,一出生就有普通人幾歲甚至十幾歲的思維水平,不過是因為出房的考核不會深入探究他們的人格和感情。問問他們什麼是靈魂,什麼是自我,什麼是夢想,什麼是愛——哈哈,他們就什麼都回答不出來了。現在和你說以後會帶上你——嘁,不知道從哪個奴隸那裡剽竊的讨好的話而已。等他們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力量為他們帶來的地位那本質的内涵是什麼,意識到他們根本不必像女人、半魔、奴隸——如你我這樣地位的人——那般遷就别人的願望到那種卑躬屈膝的地步——你看他會不會在乎你的夢,你的感受,你心底真實的願望。”
我聽着他的話感覺好生氣!他根本不認識瓦爾德,不了解瓦爾德,就這樣對瓦爾德的人格妄加貶低,給瓦爾德說那句話的動機賦予一個陰暗的解釋——他真是個惡毒的人!
“我從出生前就和我的孿生兄弟呆在一起,”我克制自己的怒氣,免得把話說得像大喊大叫,“我了解他的為人,他才不是你說的那樣——你的主人盧克西烏斯才是這樣吧?”
“的确,我說的是盧克西烏斯。但你不要忘了,盧克西烏斯和你心愛的孿生兄弟流着一樣的一半來自魔王的血——”
“他隻有一半的血和他一樣。但他所有的血都和我一樣——”我克制不住地擡高聲音,“瓦爾德和我是一顆卵裡降生的同胞,我們是一樣的,比所有别的手足都更相似,更接近!你不可以用那種腔調那樣貶低他——你是在侮辱他!你侮辱他就是在侮辱我!——向我們道歉!”
他用那雙和瓦爾達裡亞非常相似的紅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我,片刻後,他慢條斯理地開口:“如果你覺得我侮辱了你,我願意為此道歉。但恕我堅持我的看法,瓦琳娜瑞亞——你和你的孿生兄弟根本不是一樣的。他是男性,你是女性。論手足中他更接近誰,說接近我這個銀發的半精靈也勝于說接近你。論手足中你更接近誰,說接近羅萊莎莉亞侯爵也勝于說接近他。”
才不是呢!盧米什麼都不懂!雖然他恃才傲物,還似乎和我一樣看不慣魔界的等級制和慕強文化,但他也和這裡所有人一樣,一定程度上接納了那些觀念——他覺得規則塑造人的力量超越了人和人間的感情聯系!
但我沒必要和他争辯,沒必要和他說為什麼瓦爾德不會。沒必要和他分享我與瓦爾德出生前的談話,分享我的孿生兄弟怎樣談論自我,談論我們是人。我要走了,回去,看書,等待我的孿生兄弟回來。
“好的,謝謝你和我說這些。”我說,“也謝謝你特意放在這的琴。再見。”
我站起來,正要用瞬移的魔法離開,然而盧米伸手,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錯了,”他說,“我請罪——别這麼生氣地離開好不好?這樣你以後肯定會不願意再來這附近,那我就見不到你了——請饒恕我對您的冒犯吧,瓦琳娜瑞亞大人……要不要我跪下來舔您的鞋尖?”
他這麼說着,還真撲通跪下來了。他松開我的手腕,可是緊接着又牢牢抓住了我的腳踝。他俯下身。
啊?來真的???
“不——不用了——我——我饒恕——”
我感覺到我自己的魔力凝成的長靴被什麼觸碰。他不會真舔了吧?啊啊啊啊啊——
“原諒我嗎?原諒我吧——不是還想和我學那個潛行魔法嗎?起碼學完再走吧!”
“我——我原諒了!但是——”
“還是很生氣?是不是我應該把另一邊的鞋尖也舔一下——請原諒瓦琳娜瑞亞大人,我的主人并不常讓我做這種事——”
啊啊啊啊我也沒讓你做這種事啊!!!
我連忙把另一隻腳後撤,然而就在這同時,盧米伸手鉗住我另一邊的腳踝。于是,我失去了平衡,向後倒去。
慌亂。慌亂中條件反射地釋放魔力保護自己,同時去切開束縛自己的東西——等等!不行啊——
我驚恐地感覺到抓住我腳踝的力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