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芮絲正在房間門口左顧右盼,焦慮地搓着手上幾處沒完全變為皮膚的零星鱗片。
鱗片熟悉的弧度和堅硬的觸感令她心安,在水底時她也經常這樣做。雖然浸在水中的鱗邊緣摸起來會更圓滑也更軟些,不像現在一樣摸起來幹燥又粗糙不平。
這種無意識的行為重複了幾次後,她突然停止動作,望向走廊的一側。
熟悉的人影正向這邊走來。
小鲛人認出了缇瑞,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身體都放松下來,眼中代表混亂的多重圈圈終于停了轉動。
但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結束了!
缇瑞一走近,就發現埃芮絲似乎有什麼話想說的樣子,卻欲言又止,堵得她腮幫子都要鼓起來了,就像吹起來的紅色小氣球。
雖然大體猜到了她想說什麼,但這裡還是讓她親口說出來比較好。
缇瑞露出溫和的微笑,耐心問:“怎麼了?”
埃芮絲漲紅了臉,一臉豁出去的表情,鼓起勇氣叫了出來:
“雖然戴安娜小姐已經告訴我您獨自去散步了,但……但下次請記得和我說一聲!”
戴安娜是那位盤羊角女仆的名字。那對存在感很強的角就像兩輪圓月懸在頭的兩側,令人印象深刻。
“抱歉,下次會記得先和你說的。”
缇瑞态度良好地道了歉,埃芮絲紅彤彤的臉才緩和下來一點。
*
由于缇瑞自己梳的頭發不合格,兩人進屋後埃芮絲又幫忙重新綁了一遍。
缇瑞乖乖坐着等她弄完,但心裡其實沒覺得自己紮的頭發除了亂點有哪裡不好。
别看現在埃芮絲做得相當熟練,在魔王城度過的第一個早晨可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梳妝,埃芮絲弄來弄去,不是落了一绺頭發,就是歪了散了,來來回回幾次後幹脆散着頭發了事。而缇瑞一回頭就看見埃芮絲手裡捏着梳子在房間角落蹲着,地上啪嗒啪嗒掉了一堆小珍珠。
鲛人還低聲重複念叨着什麼咒語,偷聽了半天才聽清是在說以“自己果然不行”為主題的消極自言自語。
缇瑞瞅了半天,忍不住懷疑到底誰才是被押到魔王城裡的孤苦伶仃的可憐少女。
不過第二天,埃芮絲就已經學會給别人梳頭發,之後還會偶爾為她換個發型。
不是學得快那便是私下裡偷偷練習過了。明明是容易消沉的性格,有這種努力的一面倒有點讓人意外。
回憶至此為止。
都弄好後,埃芮絲視線一落,在梳妝鏡中看見缇瑞胸前口袋插着的一朵黑黢黢的重瓣花:“今天的花,放到衣服口袋了呀。”
缇瑞點頭。
畢竟算是用來保命的東西,她總不會忘帶的。
埃芮絲已經拿來了早餐。最近的食物似乎越來越正常了——是指在“奇怪”這個範疇中靠近了“正常”,食物們距離能看着不頭疼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吃完飯後,缇瑞端着精緻的金邊青色茶杯,小口抿着最近剛适應的口味微妙的熱茶。
“今天沒什麼事,你去忙吧。”
這是等埃芮絲收拾餐具時最常出現的一句話。
但埃芮絲對此很困擾:“其實我也沒有别的事要忙呀……”
“是讓你去休息的意思。”
她擡眼看了一下小鲛人的黑眼圈,又繼續垂眸看向茶水:“工作很累嗎。”
埃芮絲連忙搖頭,張了張嘴,又停下思考了片刻,組織好語言,才吞吞吐吐地解釋:“唔……确實是容易累,但不是工作多,是因為不在水裡,鲛人族的必然反應……”
缇瑞沒有擡頭,仿佛歎氣般地吹了吹茶後,輕聲回應:“還真是辛苦啊。”
埃芮絲怯怯地笑起來,低着頭不好意思擡:“還好呀,能在魔王城工作,其實很好,很安全。”
安全?
缇瑞稍稍停頓了一下動作。這倒是她從沒預想過的形容詞。
不過,要說起人類對魔界的刻闆印象,亂子應該少不了。隻是因為自己從來到這裡就一直待在魔王城,才覺得氣氛很平和,甚至有種安逸感,以至于把這種一直作為常識的印象都給埋沒了。
也怪不得身為魔王軍将軍的拉諾思需要出遠門。她本來都沒想這麼多……不過這樣就都能串起來了。
缇瑞面色平淡地放下茶杯。
“既然容易累,就更要多休息了。回去吧。”
主要是她也喜歡自己呆着,不是因為顧及别人。
但在埃芮絲回答之前,敲門聲響了。
不像是正常情況下用指關節敲門的聲響,而是某種金屬碰門的聲音,急促地碰了三聲響。
出乎意料的來訪者讓屋裡兩人都愣了愣,同時往門口扭頭,一時沒人問話。
下一個三聲馬上傳來,埃芮絲連忙問:“請、請問是誰?”
門外傳來的聲音不算友善,甚至說是每字每句都在咬牙切齒也不為過:“伊沃。我找缇瑞·格諾銻斯小姐有事要問。”
伊沃?缇瑞沒聽過這個名字,這種自我介紹相當于沒說:“誰?”
“他就是花園的園丁……”
門外陰沉的聲音猛地打斷了介紹:“開門。”
因為被惡狠狠的語氣吓到,埃芮絲雙手抓緊女仆裝的裙子,臉色發白,邊抖邊不安地望向缇瑞,不知如何是好。
這麼一比較,缇瑞淡定多了。不如說,缇瑞見埃芮絲怕成這樣,心底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有些過分放松,或者說,不知者無畏?
她是因為不認識對方所以沒有概念,最多隻聽碳碳說過園丁是個怪人。隻是“怪”的話,有這麼可怕?
而且素不相識的,他來找她做什麼?
……不,等等,好像還真不奇怪。他花園裡的花,可還有一大把正插在這屋的花瓶裡呢。
當然了,這不是昨晚拉諾思剛撿的那些。那些被拉諾思送到診療室讓兩位醫生附魔去了,現在還沒有給她。這是上次龍小姐捧來的那束,用過幾日後剩下的。
缇瑞瞅瞅搖搖晃晃的埃芮絲,開口:
“開門吧。”
于是埃芮絲憋着一口氣跑過去開了門,而後立馬小跑回來。
門口立着一個極高極瘦的人,不彎腰保準會撞到門框。用來敲門的大概是他手裡超出常規大小的巨型剪子,如果用它來修剪植物,很難想象被修的是怎樣一個難辦的家夥。
好在這個細長瘦高得像面條的家夥也沒想進屋,隻是隔着門居高臨下地看着窗邊靜坐的人類。
“缇瑞·格諾銻斯。”
不速之客又念了一遍她的全名,語氣實在算不上親切友好,但非說的話,也就和敲門時差不多糟糕。
缇瑞默默盯了他一會兒,才不緊不慢地回應:“是我。有什麼事?”
“昨晚你在哪裡?”
真是不客氣。
問題直接,不加掩飾,提問中默認的敵意更讓人心生警惕。
不過昨晚她确實沒幹什麼壞事,突然被這樣質問心情自然好不起來。
缇瑞垂眸,擡起茶杯,聲音平淡:“我是可以回答,但閣下問這個做什麼?”
園丁隻冷冷一笑,答非所問,語氣森然:“聽說昨晚你去了我的花園。”
不是疑問,而是陳述事實的語氣。看來他的心裡早有答案,這麼問不過是走個形式。
那她也沒有好好詳盡配合的耐心了。
“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