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民風下,男女之防沒有其他地方嚴苛,江南堂的弟子從小散漫随性,小時候睡大通鋪,穿一條褲子,是常見的事。但年歲漸長,也無聲地拉出一條看不見的線,将其隔開。
随後幾個月,林散拒絕林似發出的邀請,從凫水到夜半出城探險,隻要是他二人的單獨行動,無一幸免,林似被寵慣了,懵懂地追着他要一個理由。
林散抓耳撓腮,“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你那些遊戲都太無聊了。”
林似受到打擊,一下癟着嘴,預備嚎啕大哭。
林散又急道:“除非你叫上大師兄和師姐,人多才有意思。”
林似輕易被騙走,隻是林單忙的不可開交,林雙要練功,哪能次次有空和他們出去,久而久之就作罷了,但林似依舊每次都追問他‘為什麼’。
一如既往的,得知林聲慢的死訊時,她泣不成聲地追問他,為什麼。
林散從她的哭聲中驚醒,意識回籠,眼神逐漸在黑暗中聚焦。
周圍水聲潺潺,是他被關入天在水的第三日。
那個箭頭陷在他的胸腔肋骨中,和天在水的寒氣裡外同時刺痛他滾燙的血肉,吊着他的命舍不得給一個痛快。林散咬緊牙關,想不明白這是誰的主意,真是一把折磨人的好手。
一點光暈從角落散開,林散借着這微乎其微的光線看清自己正對面屹立不倒的長槍亢龍。
水聲戛然而止,腳步緩而有序,光線随之越來越亮,一豆燈充盈一室,冷峻的臉在燈後浮現。
冷汗滑落,林散提起嘴角,道:“得見師姐無恙,我就放心了。”
林雙點亮牆上的火把,整個牢獄中瞬間明亮如晝,石台緩慢升起,随着她走近,林散腳下的水退去,流進水池中,三尺長的大魚跟随着她的腳步,環遊來去。
林散道:“師姐既然停了水,不如行行好,幫我把這個箭頭也取出來?”
林雙看向他的胸口,傷口尚未結痂,卻也不再流血,此時皮肉外翻,已經完全看不到那個斷在裡面的箭頭,一日不取出,就始終随着他的呼吸向更深處滑去。
林雙抱着的手在自己胳膊上敲了敲,道:“我一直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崔梓彤懷抱你墜崖時,你不過兩三歲,是如何從崖底逃出來的?”
林散道:“我說過了,我是崔梓彤爬上來找他索命的一縷魂,從閻王手中漏出來的,可以說我命大,總之天不絕我。”
林雙問:“你真的是崔梓彤的孩子嗎?”
林散道:“如假包換。”
他答的不假思索,讓人難以懷疑,于是林雙又問:“那你究竟在為誰尋仇?為崔梓彤,還是為你自己?”
林散沉默下來。
“如果是為了崔梓彤,為何在雪山對峙時你一直是直呼其名,而未喊過她一聲‘母親’?這麼些年為何從未去找過崔家的人?人與人之間最難割舍的就是血緣關系,你明明有無數個機會向崔子毅陳明一切,為什麼不呢?”
林散不贊同道:“師姐,最難割舍的不是血緣關系,而是親情,是相攜相伴的親情,倘若今日你的雙親來接你回去繼承無數家産,甚至繼承皇位,你會舍棄江南堂的一切去嗎?”
他輕蔑地笑一聲,道:“事到如今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告訴你也沒什麼。”
“崔梓彤一意孤行生下我,她一個未成婚的女子帶着一個孩子四處遊行,少不了被人指指點點,幾個人說她混不在意,那無數人呢?甚至偶遇的本家弟子也對她惡語相向,說要回禀告門主,一怒之下她失手殺了那名弟子,崔梓彤驚慌失措逃離,在夜裡抱着我一會兒咒罵一會兒大哭,最後決定要向已經成婚的邺旺要個說法。”
“恰逢邺繼秋大病,邺家遍尋名醫,邺旺擔心他不能修習滿雪劍法,難以繼承自己的衣缽,金家女體弱,不能再生養,崔梓彤得知後帶着我找去,約他在涼津一見,二人舊情複燃,她逼邺旺休棄金家女迎她入門,邺旺一再推脫,崔梓彤便将我抱出來,以我為要挾,徹底激怒了邺旺。”
這部分他當時并未在衆人面前說明,興許當時邺旺尚存僥幸,當着邺夫人和邺繼秋的面,他也沒開口陳述。
林散嘲弄道:“我同時流着崔、邺兩家的血,又生長在江南堂,該說是我命好,還是命不好呢?”
是誰都好,偏偏是崔門和雪山,命運開玩笑般将這些人拴在一處,譬如邺旺因一劍對崔梓彤生情,此後糾纏不清,譬如金家女在那樣情況下對邺旺一眼傾心,為了自己的孩子也能雙手沾血……亂成一團,此時根本說不清誰對誰錯。
“崔梓彤生我,我為她手刃了仇人,了結了我和她的母子緣分,殺邺旺,是為她,也是為我,更是為了江南堂。”
林雙擡眼看他。
林散長眉挑起,反問:“師姐是江南堂的一把刀,焉知我不是?”
“雪山倒台,但邺繼秋還沒死,朝廷不能直接接管雪山,由誰來管理西南邊?自然是最近的崔門和江南堂接手,但崔門後面還有逢仙門,分身乏術,蓬萊遠在天邊又怎麼和我們争?”
江南堂的弟子并未全數撤回,留下一部分和崔門在雪山腳下駐紮,以防雪山再度崩塌,崔門的人不到四成,江南堂手握绛雪、寒江兩城,是進還是退,全在林單手中。這對于剛剛經曆更替的江南堂來說,的确是個好消息,也是林雙先前一意孤行的目的。
林散斬下的最後一劍,了結的不隻是恩怨,還代表此次圍攻雪山功居首位的是江南堂,也當由江南堂來定奪後面的一切事宜。而在世人眼中,林聲慢的猝然離世,沒能讓江南堂頹然失勢,林單在慌亂中繼任堂主,反而更上一層樓。
林雙審視着他,試圖找尋出他成長的痕迹,這些事情他是在什麼時候學會的,在身量超過林單時,還是在隻身一人守住萍雲時。
林散道:“我已沒有後顧之憂了,本就不打算活着離開雪山,隻是沒想到師兄會一力要回我。”
“刀?你可知你這把刀,第一個刺傷的就是親人。”林雙閉了一下酸澀的眼,道:“渃湄姐的孩子沒了。”
林散怔住,“我從未想過傷她,一應用度從不短缺,怎會?!”
林雙道:“她不是傻子,精通醫術,自然能看出大師兄面色不對,也能隐約猜到出事了,整日提心吊膽,還沒足三月,那個孩子就沒了。”
林散踉跄後退,吊着他兩條手臂的鐵鍊嘩嘩響,他又掙向前,被鐵鍊扯住,躬着身問:“那良時姐呢?”
林雙強作平靜地掃過他的雙眼,“正如你聽到的,她是皇帝的貴妃,父親死在皇帝手中,她被關了三年,好不容易……”
她始終難平心緒,無聲地吸了一口氣,繼續道:“好不容易逃出來的。”
林散慢慢垂下頭,喃喃失語,“我、我……”
林雙合上眼,背過身去,“師父的死,和你有關嗎?”
林散沉吟片刻,輕輕“嗯”一聲。
林雙睜眼,看見亢龍在她面前,槍身上的紋樣在燈火中顯得古樸神秘。她垂眉斂目,道:“我已經殺了朔風,師父說你無過,我不會違背師命殺你,在你昏迷時,江嬰來劫過兩次獄,接她回東瀛的人已經到了,她一直想見你一面。”
林雙沿着石台越過水池,走到對面時頓住腳步,側過頭道:“不日我将前往兩燕山,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
“師姐!”林散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黑暗中倉促出聲,道:“崔子堅和崔子毅并非善類,小心提防!”
林雙頭也不回地緩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