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的銅鐘餘音未消,雪粒子撞碎在昭陽殿的蟠龍脊獸上,簌簌聲裡竟似摻了碎瓷響,宋子雲的蹙金雲頭靴已經踏上往西直門的青磚上,立冬過後京城便時不時有些小雪。
她每踩一步,膝蓋就會疼上一疼,她卻像是早已習慣似地享受這樣的疼痛。孔雀羅裙裾掃過漢白玉闌幹,驚起簷間積霰,金粉紛紛揚揚落進狐裘毛上,倒比這場新雪更早染白鬓角。
路經太液池殘荷處,冰面裂得四分五裂,把她的倒影咬得支離破碎,池内裡凍着半朵蔫了的垂絲海棠露出頭,忽有寒鴉踢落松枝雪,她仰面承接碎玉,忍不住閉上眼,再睜開眼時白雪落在肩頭,她欲拂忽見梅林深處玄狐大氅一角拂過冰裂紋地磚。
宋子雲肉眼可見般緊張起來,雙手一抖,腕間九鸾镯撞上懷中鎏金手爐,迸出的銀霜炭火星子,正埋在深深的雪堆之中,偏殿殘存的日影斜切過二人之間,楚墨珣的半截影子疊在宋子雲影子之上。
“殿下安好。”楚墨珣執禮。
“楚先生安好。”
宋子雲長長呼出一口濁氣,在此處見到楚墨珣,她并不意外,但她并不想在此敏感時候見到他,是誰都可以,就是楚墨珣不可,因為他是宋良卿的帝師,更是大淵的首輔,是他倆姐弟倆的救命恩人。
她冷眼瞧着遠在天邊近在咫尺的宮門,朝着楚墨珣也行了一禮。在這白雪紅牆之中,兩人走了一路沉默了一路。
宋子雲冷漠地問道,“西直門宮門出入的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員,平日裡先生的馬車可不在此處,怎麼今日也往西直門出宮?”
深邃而冷漠的丹鳳眼在皚皚白雪之中卻有着莫名其妙的溫度,挺拔的身軀不緊不慢地走在宋子雲身側,雖年歲不大,神色俊朗,卻活脫脫一古闆老師,“殿下平日裡馬車也不停在此處,為何今日也在此處?”
宋子雲目光炯炯望着楚墨珣,見他依舊一副處事不驚的模樣,難免心生怨氣,她單刀直入,“先生是在等我吧?”
“下官為何要在此處等殿下?”
宋子雲從錦袖之中掏出三四張薄錦,“先生要不要看看這上面寫的内容?”
楚墨珣道,“殿下私信,臣不敢擅動。”
宋子雲說道,“不敢?這些都是今年秋闱的學子名單,不過短短幾日,就有這麼多人給我塞名字,讓我着重看看這些學子的試卷,能讓這些人提前内定上榜。想必首輔大人在這西直門等我也是這般原因吧。”
楚墨珣生得漂亮又動人,尤其那雙丹鳳眼,深邃又内斂,看人時總帶着絲絲笑意,此刻他便用這般顔色看着宋子雲,宋子雲被他瞧得心虛又耳熱。明明是他做得不對,怎麼被看得心中發虛的是自己。
宋子雲暗罵自己沒用,楚墨珣卻從袖中抽出一本窄窄的奏折,“請殿下過目。”
好你個楚墨珣,竟然還敢把私相授受的學子名冊記錄在奏折裡。
宋子雲接過打開一看,楚墨珣道,“這是南方赈災糧款的發放奏折,因為事出緊急,戶部急着要下撥款項,拿着筆墨在此處等着我簽字。”
宋子雲這才注意到楚墨珣白皙的指腹上沾着星星點點的墨,那雙細緻的手骨節分明,好像也如它的主人那般從容。
完了!
宋子雲恨不能找一個地縫鑽進去。好在楚墨珣并未介意,眉眼之間依舊笑吟吟,“臣聽聞前幾日殿下在府上對學子們發表了一番說辭,振聾發聩,這幾日街頭巷尾都傳遍了,學子們對殿下無不心存感激,心懷敬佩。”
剛才的理直氣壯蕩然無存,如今留在宋子雲心裡的隻有對帝師的畏懼,宋子雲指腹局促地捏着裙角,“哪有的事,楚先生莫要笑話我。”
“能一言震懾一屆學子,下官佩服。”
“我隻是看不慣這些大家族趾高氣揚的樣子。我聽聞楚先生之前曾有過一篇策論是關于向這些大家族征收稅款一事,如今此事進行得如何了?”
楚墨珣說道,“還未推進,畢竟之前朝中有人不支持我的這份奏折。”
“是誰?誰敢不支持?豈有此理,此等利國利民之事,竟然還有人敢反對?楚先生盡管告訴我,我來想辦法。”
“是殿下你。”
氣氛忽然凝結成冰。
宋子雲倒吸一口涼氣,像是犯錯的學生垂下腦袋懊惱地嘀咕了一句,“對不起。”
楚墨珣剛想開口說些什麼,擡頭望見宋景旭正探頭望向他倆,身側的宋子雲腳步一頓,楚墨珣郎朗開口道,“看來殿下真正要躲的人終究還是沒有躲過。”
宋子雲也瞧見了宋景旭,她仰起頭看向身側之人,冰裂紋地磚忽地晃起光斑,宋子雲有些恍然,轉身刹那,珍珠耳墜将陽光劈成兩半,一半映着她臉頰上将褪未褪的胭脂暈,一半烙在他腰間白玉玉佩之上。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楚先生先回吧,本宮去會會他。”
楚墨珣說道,“殿下聰慧,定能辦好此次秋闱。”
“我真的能辦好嗎?”
楚墨珣自然比宋子雲高出許多,他擋住了太陽,宋子雲看不清他的臉,隻聽見“羽南,還受得住嗎?”
好似一陣低沉的嗓音輕輕掃過她耳尖,什麼受得住受不住?堂堂首輔怎麼說話說半句?是面對大家族刁難指責還受得住嗎?還是面對朝中猜疑還受得住嗎?
宋子雲緊張的心中莫名驚起一灘鷗鹭,難不成楚墨珣今日在西直門等她是為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