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瞬息,尹有攸便意識到了那是什麼聲音,他幾乎是脫口而出:“着火了!”
——像是應和他的話一樣,梨園東面突兀地出現了一抹不祥的亮色,那是樂師們居住的小院的方向。
冬日裡,氣候幹燥,火勢蔓延得快,估計很快就要有人來查看情況了。再停留下去勢必要被NPC發現,李千馳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今晚就先到這吧。”
他們走得及時,幾乎是前腳剛散,後腳搖曳的火光便映亮了夜空,騷亂聲也随之響起。柳七刀帶着祝靈正挂好扶搖直接翻牆,剛躲進花圃,便聽見值更的宮人将梆子敲得震天響,疾呼道:“走水!走水!”
“這梨園還真是多災多難,第一輪碰上祁雲縱裝鬼,第二輪裡就着火……”眼看着離得近的守衛已經紛紛向梨園趕來,他低聲嘟囔道。
哎,不對啊。
柳七刀摸了摸下巴,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第一輪劇情裡可沒有梨園着火這一遭。
這會兒,大多數人已經被驚醒,遠遠近近的屋内都陸續亮起了燈光,有反應快的宮人已經抄起檐下備水的銅勺朝火場奔去,附近巡邏的金吾衛也趕了過來。
剛離開梨園的尹有攸也混進了前來救火的人群中,剛到梨園門口,便被金吾衛領隊攔了下來:“你去哪了?”
“……走遠了,剛回來。”尹有攸不會撒謊,磕磕絆絆地找了個借口,好在NPC對他的活動軌迹也不是很關心,随口訓斥兩句,給他手裡塞了一個用竹筒和水袋做的濺筒式滅火器,便帶隊朝火場趕去。
遠遠地看到火場,尹有攸便發現,這場火比他想象中的要嚴重一些,小院中的屋子已經徹底着了,房梁在熊熊烈火中不斷收縮扭曲,看樣子是徹底救不回來了。
估計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看那些早到的宮人,隻是在外圍控制着火勢,至于那間屋子,大有讓它自己燒盡的架勢。
就在這時,尹有攸猝不及防地聽到了一道短促的琴聲。
“把水——”領隊還沒說完,身側忽然刮過一道勁風,他目瞪口呆,就看到隊末那個向來遲到早退的新人搶過一邊宮人手中蓄水的銅勺便向火場中沖去,動作快得幾乎留下了殘影,“他瘋啦?!”
尹有攸速度太快,在場的人竟然都沒反應過來,硬是沒攔住,讓他從人群中強行分開一條路,沖向了火中。
滾滾熱浪撲面而來,嗆鼻的煙霧夾雜着飛卷的灰燼,熏得人睜不開眼。“轟”的一聲,又一根橫梁在大火中砸向地面,火焰頓時呼啦一下高高竄起,幾乎把半邊夜空都染成了紅色。尹有攸擡起被水打濕的手臂擋在面前,艱難地向裡看,便分明看到,在因為高溫而不斷扭曲的空氣中,有道人影赫然倒在地上,一把桐木琴落在腳邊,已經燃燒了起來。
他呼吸一滞,也不管額發已經被距離極近的火焰灼燒得卷曲焦枯起來,就要躍進火裡。千鈞一發之際,卻有人從後面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硬是把他拽停了下來。
“别上當。”付井儀低聲道,手上用力,把尹有攸拖離火場,“裡面的不是我。”
他說完這句話便松手走向了一邊,和那些還沒回過神來的梨園樂師們站在一起。尹有攸咳了幾聲,再擡眼看時,烈火中空空蕩蕩,哪還有什麼人影。
很快,他就被憤怒的領隊趕過來,扯回了救火隊伍中。
“裡面都沒人,你小子沖那麼快幹什麼?”身邊的侍衛抱怨道,還伸手指了指樂師們聚集的那一邊,“你以為人都是傻子,走水了不會自己往外跑?”
付井儀抱着琴,甚至都沒看向這邊,隻是面無表情地注視着面前的大火,嘴唇微微翕動:“沖動。”
“抱歉。”尹有攸老老實實低頭,兩邊認錯。丐幫的機制很特殊,即使手裡沒有武器,也能使用降龍掌法套路下的技能,他原本的打算是沖進火裡、等NPC們看不見他了,再開減傷,倒也不是真的打算送死。
很快,火勢被現場的金吾衛控制住,隻是院中幾座小樓已經盡數燒淨,隻剩焦炭一般的框架殘餘。雖說冬季時有火災發生,但這次燒得也未免太嚴重了些,領頭的金吾衛暗罵了句晦氣,便找宮人問話:“梨園教習呢?這間屋子裡住的是誰?”
“王教習早前睡下了,已經有人去叫她了,馬上就到。”被抓住問話的宮人怯怯道,“英教習跟着陛下的車駕,約莫是明日午後才到宮中,至于這院中……住的是坐部琵琶樂工,師襄。”
突然聽到熟悉的名字,尹有攸擡起頭看向付井儀,卻看到對方表情不變,似乎早就知道一樣。
金吾衛領隊又問:“人呢?”
有樂師在人群裡答道:“師襄姐姐受了驚吓,已經去另一邊休息了。”
不多時,那王教習終于連同宮苑總監的人姗姗趕到現場,餘火也被逐一撲滅。金吾衛還要将這場火的起因與災情逐一核實,便開始屏退閑雜人等,圍觀的樂工部子弟都驚魂未定地打着呵欠散去了,像尹有攸這樣隻負責幹活的小侍衛也無需在場。他特地慢走了幾步,趁沒人注意,拐進無人的小徑,果然就看見付井儀在另外一邊等他。
他們之間的交流向來開門見山,連招呼也沒打,付井儀直接道:“八成可能性,‘鬼’是師襄,但還不能完全确定,暫時不要指認。”
聽到他這麼說,尹有攸并沒有多驚訝,這個答案雖然在意料之外,但仔細一想,也是情理之中。回憶起來,第一輪劇情時,明明同在梨園,但師襄和其他人卻幾乎沒有接觸過,準确地說,她似乎把大多數玩家之間的交流都屏蔽掉了,總是和NPC在一起活動。
當時他還以為這是聰明人的謹慎,但如果師襄是“鬼”的話,一切似乎又有了一種新的解釋。再一想,第一輪劇情中,仇非也經常暗中出入梨園,和付井儀、曲小蕨見面,估計那時候,“師襄”就在觀察她了。
“她要動手,我先一步推倒燭台,放了這把火。”付井儀淡淡道,“可以确認的是,‘鬼’不屬于普通NPC行列,在她面前違反人設沒有懲罰。目前看來,它的手段主要是以幻聲、幻象混淆視聽。”
“還會變成玩家,不過‘鬼’是害怕技能傷害的。”尹有攸想起今晚他們撞見的仇非,補充道。
付井儀微微颔首,提醒道:“盡快和其他人聯系上。凡事三思而後行。”
空氣中彌漫着大火過後刺鼻的焦糊味,梨園仆役們抱怨着,在已經看不出原本模樣的小樓廢墟中翻找着還能用的東西。這屋裡還有些沒完全燒着的樂譜,被人輕輕一碰就散架了,隻剩一半的殘破書頁在夜風裡翻卷着,像紛飛的白蝶。
師襄擡起手,接住了飄到面前的碎片。她微微一用力,早就被火燎得幹枯卷曲的樂譜殘頁發出微不可聞的咔嚓聲,化作了指間紛紛下落的灰燼。
随後,她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這個微笑隻是一個單純的微笑,并沒有什麼挑釁或者危險的意味,從表情到動作,都顯得很自然、很放松,但這間被燒掉的屋子正屬于師襄,一個正常人在這時候不應該笑得出來。
付井儀還在遠遠注視着她,這會兒,心就慢慢沉了下去。
他本來就已經确定師襄一定與“鬼”有關,隻是還拿不準,究竟是“鬼”在模仿她,還是“鬼”就是她。
“你說鬼會變成玩家,是遇見誰了?”他問尹有攸。
“仇非。”尹有攸答道,“被柳七刀和祁雲縱看穿之後,它就直接消失了。”
他們倆站的這條小徑和火場有一段距離,沒人往這邊走,安靜得很。趁這個機會,尹有攸快速地給付井儀講了一遍今夜發生的事情。
這不是什麼好消息。顯而易見的,“仇非”和“師襄”的情況并不相同。被鬼模仿出來的“仇非”會和玩家積極溝通、攻擊傾向明顯,被識破和攻擊之後會消失;而“師襄”回避交流、獨來獨往,被付井儀當面質疑後,選擇攻擊他,但并沒有消失。
他沉吟了一會兒。
被模仿出來的“仇非”,其實可以看做是“鬼”的一種攻擊手段。而相比之下,師襄更像是“它”的……載體。
“鬼”奪走了師襄的身份,也許是寄居在她的身體裡、也許是直接變成了她,在梨園中生活下去。它大概是很謹慎的,會回避交流,不必要的時候不會溝通,顯然是不想讓玩家們對鬼的尋找波及到“師襄”這個身份。基于對這一點的考量,付井儀在師襄表現出攻擊性的第一時間便選擇推倒燭台、将整個梨園都卷了進來,果然,師襄沒有再繼續攻擊。
——“鬼”看上去似乎更加向往平靜的生活,維持表面的安甯好像比除去玩家們這種外來者更加重要。
這個結論有些奇怪,他目前還沒有想到“鬼”這麼做的原因。
遠處,師襄和身邊陪伴的同伴說了些什麼,跟着其他樂師回到她們的小樓中去了。她的步伐很輕盈,明明不久前才剛被拆穿,現在似乎對付井儀這邊便已經毫不關心了,連頭都沒回一下。
她越是這樣遊刃有餘,付井儀心中的警惕感就越強。他們已經在第五天滞留很久了,雖然玩家們也越來越熟悉華清宮的一切,但這裡畢竟是NPC和鬼的世界——
想到這裡,付井儀心中一動,仿佛隐約摸到了什麼頭緒,但也隻是非常模糊的一點影子。
尹有攸看他面色嚴肅,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真正的師襄還好麼?”
付井儀隻能回答:“不知道。”
回想起來,師襄的異常很早就開始了,然而從他們進入第五天以來,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真正的師襄卻始終沒有出現。
華清宮裡有NPC,有鬼,有人機,即使看起來風平浪靜,它依然有着比前四天都要兇險的難度。
也許,他們該做好最壞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