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踏出一步,卻突然又停下了腳步。視線裡,一道瘦瘦長長的影子,伴随着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慢慢地從庫房門口投了進來。也就是幾秒鐘的工夫,來人出現在門口,昏暗的燈火映出了他的面容;葉九溪愣了一下,那一瞬間,他的心髒像猝不及防地被緊攥了起來,頭腦一片空白。
來的人是蘭瑾。
梨園宴上,他們雖然也見過了面,但那時蘭瑾身上有着能夠模糊人認知的道具“披帛”,給他的沖擊遠沒有現在這樣大。但蘭瑾顯然不是來找他叙舊的,他的目光停留在葉九溪臉上,那是一種沒有情緒、甚至稱得上冰冷的視線,随後慢慢下移,看向了他身後的雲流岚。
一切都隻在電光石火之間——葉九溪看到蘭瑾的手微微一擡,這是個無比危險的信号,他的意識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卻本能地抓緊了輕劍,做出了格擋的反應;與此同時,後窗突然被整個擊碎,在塵暴一般飛揚的木屑之中,一柄泛着暗沉紅光的鍊刃飛轉進來,徑直掠過他眼前,砍向了蘭瑾!
是飛瓊!
她的身姿如同鬼魅,靈巧而迅猛地翻過殘破的木窗,煞氣十足,然而終究還是慢了一秒,蘭瑾反應迅速,太陰指向後避開,璃光浮遠的筆鋒同時在半空輕點幾下,交錯的墨痕網羅如棋盤,直沖飛瓊而來!
飛瓊出招淩厲,殺氣騰騰,按理說鍊刃本該是吃足了力氣難以收回,這一招避無可避;然而卻見她手腕一翻,去勢兇猛的鍊刃竟然被反手向後甩出,前招竟隻是障眼法,飛瓊冷冷一笑,鋒利的刀刃在空中劃過一條短促的弧線,直直刺進了後方雲流岚的胸口,釘進了地面!
鍊刃刺穿人體時的聲音,連同鮮血噴湧而出的聲音都無比刺耳,血霧飛濺,有些濺到了葉九溪的臉上,甚至流進了眼睛裡,他的視野頓時變得一片猩紅,隻看到雲流岚的身體竟然像被火燒焦的紙一樣蜷曲起來,瞬間就化為了點點飛灰。
飛瓊也是半身浴血,但她看起來并不在乎,手腕一抖收回鍊刃,死死地盯着蘭瑾,突然微微一笑,配合着她頰邊不斷向下滴落着鮮血,竟然像惡鬼一樣猙獰。
“隊友死了的感覺怎麼樣?”她冷笑着問,雙臂繃緊,似乎在随時準備發動下一次攻擊。
蘭瑾垂下眼,沒什麼感情地掃了一眼被穿胸而過的雲流岚的身體,淡淡道:“無所謂。”
聽到他這麼說,飛瓊大笑起來。她笑得很瘋,前仰後合,看起來令人心驚;但下一刻,笑聲便突兀地停了,鍊刃毫無征兆地再度出手,洶湧殺氣如寒江驟雨一般向蘭瑾劈頭蓋臉地壓去!
隻聽“铮”的一聲,刀刃相接發出巨響,鍊刃失去準頭滑向了一側。
泰阿的重量壓得飛瓊往後退了半步,她吃驚地看向手持重劍攔住她的葉九溪,怒道:“你瘋了?!”
葉九溪當然沒瘋,他急促道:“NPC要過來了!”
飛瓊一愣,側耳細聽,外面果然一陣喧嚣,是察覺到異常的NPC在向這邊趕來了,而蘭瑾借這一瞬的機會,已經退出了鍊刃的攻擊範圍,此時也在注意外面的動靜,神色晦明不定,倒是沒再發動攻擊。
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接近,她低低地罵了一聲,确實沒有在NPC趕到之前殺死蘭瑾的把握,幹脆利落地收了鍊刃就要翻窗出去,臨了又回頭催促葉九溪道:“走啊!”
葉九溪心裡發苦,搖了搖頭:“我在這……上班。”
走不了。
飛瓊一噎,看了看滿地血漬和破碎的櫥櫃,露出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跳出窗外。就在她衣角消失在拐角的下一秒,便有一隊金吾衛沖了進來。這隊人看起來全是NPC,訓練有素,掌握了大緻情況之後,立刻便分為了兩組,一組留下來檢查藥庫,而另一部分人則繼續追往飛瓊逃跑的方向。
葉九溪隻來得及在他們進門前将武器收起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沖過來的金吾衛死死按住。NPC的手像鐵鉗一樣用力下壓,他的肩膀幾乎是本能地繃緊了一刹,但想到人設,又強行讓自己放松下來。
為首的人上下打量他,看到他身上穿的是藥童的衣服,臉色這才緩和下來,示意左右二人松手,厲聲問道:“怎麼回事?”
借口葉九溪早就已經想好了,他怕自己演得不像,低着頭,故意避開對方的視線,磕磕絆絆道:“我剛準備整理藥材,忽然有兩個人打破窗戶跳進來……”
話說到一半,門外又傳來腳步聲,有人叩了叩庫房的門。
他背着身,看不到敲門的是誰,但身邊的人都紛紛上前幾步,似乎來人的身份地位要更高一些,本來在聽他說話的金吾衛也一擺手,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說,朝門外走去。
這些NPC行事作風都稱得上謹慎,交談時聲音壓得很低,葉九溪豎起耳朵凝神細聽,還是隐約聽到個大概。他心下驚訝——聽NPC交談中的意思,好像在其他地方也有人打了起來,動靜鬧得很大,說是江湖客紛争,不知道為什麼鬧到了天子行宮中來,搞得整個華清宮上下焦頭爛額,正在全力追查這件事。
諸多棘手事情湊在一起,宮裡的人手顯然有些不夠用了;再加上葉九溪這幾天戰戰兢兢工作,表現得确實看不出什麼異常,在和藥堂的人核對過後,NPC們也失去了繼續聽他講下去的興趣,簡單地盤問了一遍,就撤離了庫房。
這群人來去都是一樣雷厲風行,眨眼間便匆匆前往下一處地點,最後走的是趕來沒多久的藥堂的管事,還不忘特地囑咐這個倒黴的“藥童”将一片狼藉的庫房打掃幹淨。葉九溪聽着腳步聲逐漸遠去,這才松了口氣,又想到逃走的飛瓊,不由得為她捏了把冷汗。
他比較熟悉的那幾隊玩家,基本上都屬于保守派,像讓你排吃雞結果你排了個啥隊這樣激進的做法還真是頭一次見,不過也難怪,畢竟他們和人機玩家之間已經有了血仇。
但這樣一來,事情無疑是鬧大了,NPC肯定會嚴查下去,對玩家來說其實是非常不利的。
不管怎麼說,起碼今晚的事,他是混過去了。葉九溪找了把掃帚來,開始遵循人設,慢吞吞地收拾起滿地碎木屑和髒了的中藥材。
雲流岚雖然消失了,但流出的血卻還存在,不僅地上暗紅一片,他的衣襟也被浸透了,濕漉漉地黏在身上,散發着濃郁的鐵鏽味。
他也就是看着衣擺出了幾秒的神,忽然背後一凜,立刻擡起頭來看向門口。
庫房的大門一直沒關,此刻,蘭瑾就站在那裡。
葉九溪心猛地一跳,手立刻伸向背後,憑空握住了小隊背包中的劍柄。他完全沒有想過蘭瑾竟然還會再回到庫房來——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但下一刻,他就發現,蘭瑾是以一個雙手環抱在胸前的姿勢倚在門上的,看起來并沒有攻擊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這個動作意味着他沒有辦法立刻拿出武器,是一個帶有和平暗示的肢體語言。
“不用緊張。”蘭瑾朝他淡淡地笑了笑,明明是熟悉的長相,笑容卻顯得有幾分陌生,“我是來談條件的。”
葉九溪從矮身戒備的姿勢慢慢站直身體,盡管心裡已經亂成一團,卻仍然不敢放松警惕,緊緊地盯着他:
“……什麼條件?”
蘭瑾也不是拖沓的性格,徑直道:“和我們聯手,對付剛剛那支隊伍。”
“不可能。”葉九溪斷然拒絕道。
蘭瑾似乎早就想到他會這麼說,聞言也不着急,微微一笑:“剛剛你也親自體驗過了,那隊人發起瘋來根本不顧自己的死活,在華清宮裡就敢動手,這很糟糕,不是嗎?NPC現在已經開始追查這群敢在天子腳下撒野的江湖客了,你們的角色扮演遊戲并不是完美的,如果事情越鬧越大,總會有人露出破綻。”
“那是因為你們先殺害了她的隊友。”葉九溪冷冷道,“她們會有分寸的。”
“話是這麼說,理智和感情,終究不是一回事啊。”蘭瑾輕歎一聲,“你也知道我不是你的那個朋友,但剛剛不還是為我擋下了攻擊麼?”
葉九溪的眉頭重重一跳,呼吸也急促了幾分。
看到鍊刃刺向蘭瑾的時候,他的身體的确先于意識動了起來,以重劍做出了格擋的動作,不過在舉起泰阿的一刹那,他就清醒了過來——眼前的不是曾經救過他與李千馳性命的蘭瑾,隻是一個擁有蘭瑾記憶的複制體;同時,他也聽到了NPC趕來的聲音,而沉浸在殺意中的飛瓊卻并沒有注意到。
在調轉劍刃與飛瓊一同攻擊和攔下她之間,他選擇了更穩妥的後者,僅此而已。這個選擇究竟有沒有私心,葉九溪也說不清楚,但的确是那個瞬間他本能的反應。
他沒有反駁蘭瑾,等待他繼續往下說。
“我不需要你們做太多,兩件事就可以。”蘭瑾說,“第一,幫我找到他們隊伍四個人的下落;第二,不要多管閑事。這就是合作的條件。作為交換,我這裡有一些關于第五天的情報——是隻有我們才知道,玩家無法獲取的那種。我會把這些情報告訴你。另外麼,我還有三個隊友,嗯……就阿攸和伏明吧,他們會在NPC面前主動現身,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把一切都攬下來,保證你們這些玩家不必因為那支小隊承擔暴露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