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一年。
又是一年端午至,旗獵鼓嘈,粽葉飄香。
烈日毒陽下,河畔楊柳紋絲不動,易氏武館的泥金匾倒影卻是攤在地上逐漸平移。
鍋中翻起個水泡,露出松江四鰓鲈金燦燦的脊梁骨。
這尾四鳊鲈是前些日子小姐托漕幫的飛龍快船特意捎帶,翻山越湖才遊到這鍋裡,隻因大師兄秦觀祿最喜吃這鲈魚。
這金貴物事,臨鸢可不敢交給後廚那幾個粗手大腳的婆子。
照說這端午前後,京城腳店裡隻需三文錢便能沽得一尾密雲土鲈。
但因其土腥氣重,小姐又哪舍得她心尖尖兒上的大師兄吃那起子糙魚。
臨鸢用袖口抹去額間明汗,另一隻手執勺掠去水面浮沫。
青石闆上有腳步哒哒,羨魚頂着芭蕉扇闖進庖廚。
她将個纏着紅繩的酒壇子往臨鸢懷裡一怼,自己洩了氣滑坐在門墩兒上喘粗氣,耳邊一對銀絲墜子晃得人眼花。
“這勞什子端午,”她心浮氣躁地晃着手中芭蕉扇,“才從庫房取壇酒釀的功夫,倒似過了趟火焰山!”
“噗”的一聲,臨鸢拔開酒壇泥封,澄澈米酒灌入,激得湯面浮沫散開,騰起一陣帶着甜香的霧氣:“小姐可醒了?”
“醒啦醒啦!”羨魚一甩芭蕉,腕上銀镯叮當亂響,“我往庫房去前,特意繞去閨房瞧了——”
“我絞了熱手巾子剛湊過去欲替她淨面——”她忽地壓下嗓,仿佛有什麼不可見人。
“誰知她突然揪住我袖口,兩隻大眼睛瞪得滴溜圓——”
羨魚誇張揚眉:“她先是問我今兒是什麼日子,又問我老爺去哪兒了,我回完日子,又說老爺去山中雲遊,她就坐在那銅鏡前自個兒發呆。”
她聲線又低幾分:“老爺端午雲遊是每年雷打不動的規矩,她怎會忘記?”
“莫不是昨日叫那晏照玄氣傻了?”
“休得胡說,主子的事你也敢編排。”臨鸢将銅勺在鍋旁一敲,手一扯圍裙。
“随我去看看。”
*
菱花鏡裡映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易枕清指尖觸到冰涼的鏡面,描繪十四歲時的自己。
鏡中少女兩團臉頰肉鼓着,還有些稚氣未脫。雖不是頂美,卻勝在嬌憨靈動、朝氣蓬勃。
宛如新月的雙眉下,是一雙顧盼生輝眼。眼尾微微下垂,眼波流轉間,透着明晃晃的不谙世事。
眉眼自帶笑意,不開口都透着歡喜勁兒。
纖細指尖撫過飽滿唇瓣,下唇天生被兩顆白生生的兔牙抵得微微外翻,像顆将墜未墜的孿生櫻桃,爛漫天真,單純無邪。
聽羨魚回,她方知竟重回六年前。
可……究竟為何?
明明被長槍穿透的胸口此刻卻安然無恙,唯剜心之痛仍會突然襲來。
手指下滑至平坦小腹,易枕清倏地悲從中來。
對不起,對不起……
她忘不掉,自己曾是多麼多麼的期盼他/她的到來。
恸哭許久,她含淚恍惚望去鏡中人。
原來他從未放下心中那份執念。
原來她的愛她的包容,從來都沒有感化他。
*
臨鸢和羨魚相伴入閨時,活以為屋中遭了賊。
床榻、碧紗櫥、暖閣、地面無一不散落着各色衣飾。鬓發散亂的易枕清坐在地上耷拉着肩膀,累得氣喘籲籲。
“小姐,這是——”
臨鸢茫顧一眼羨魚,忽覺她方才妄言或非虛。
易枕清這廂力竭生暈,正粉靥嬌憨。
見臨鸢羨魚二人進門,她急忙朝她兩招招手。
“快來幫我找找,那江甯織造的绛紅雲錦放在哪裡了?”
臨鸢一愣。
恍惚反應過來或許是小姐想備嫁衣,可眼下何須着急?
啟唇未及,便又聽易枕清輕飄飄扔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
“再尋把剪子來,我要剪了它做擦槍布。”
臨鸢瞠目欲阻,卻見羨魚在碧紗櫥上方暗格摸索半晌,殷勤捧匹布獻前。
易枕清纖指拂錦,忽眸色一沉,蹙眉提剪,将雲錦瞬時裁成千絲萬縷。
“小姐這是作甚?”臨鸢急攔,“雲錦嫁衣怎好剪壞!?”
“此雲錦為少館主去年護镖所得貴人獎賞,您不是一向最為珍重——”
易枕清停剪冷睨。
少館主個屁!
她這個武館獨女還好好活着呢,憑什麼稱他秦觀祿一聲少館主!
前世她活得悠然自在,從無閑事挂心頭,渾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錯把蛇蠍當暖玉,捧着真心喂虎狼。
她忽然都明了。
為何婚後他人前與她畫眉愈深,人後就冷傲摧折她愈深。
為何婚後他急開武館赴獅擂。
自己還總想他自幼失怙必定心缺一角,便對他更添疼惜和忍讓。
易枕清握緊拳頭。
既然上天讓她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再讓秦觀祿有傷害她爹的機會!
一定不會讓武館再旁落他人之手!
女兒身又怎樣?館主的位置,隻能是她的!
重來一次,她不要再做女兒牆内攀附他人毫無還手之力的菟絲花,她要做那高崖之上迎着風雨春風吹又生的勁草!
繡花針怎比得上那紅纓槍?
易枕清擲剪咬唇越想越不忿,就着恨意腳抵榻手撕錦,一時間雙臂大開大合,看得臨鸢心驚膽戰。
紅錦紛揚間,易枕清心頭陰霾稍散,暗下決心一定好好練武,誓要舞獅大會奪得頭籌,不讓秦觀祿接爹的衣缽。
半晌過後,易枕清蹙眉自哂,忽覺本末倒置。
這肉還沒割,她怎麼就切起蔥花了。
自己那幾招花拳繡腿,怎敵從小練武根基深厚的秦觀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