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眉眼,竟與記憶裡的師母恍惚疊在一處。
師母那曾輕撫他發頂的柔軟溫暖,恍如昨日。
那年若不是他失足落水,師母也不會在寒冬跳下去救他,亦不會落下病根,更加不會撒手人寰……
心中的恨意掩下,悔恨與愧疚油然而生,他輕歎出聲。
“你此生不需受苦練武,也自有我——”
雨水打過他的長睫,煞得眼睛生疼,将酸意掩下改口,“自有大師兄護你一生。”
“我隻信我自己。”
少女蜷坐青石闆上,任由暴雨洗刷内心所有的憤懑。
她倔強地抿住顫抖的唇瓣紅着眼看他。
罷了。
晏照玄暗自搖頭。
小女兒家心血來潮,待嘗得習武之苦,怕是三日便繳械投降,哭鬧着要回京。
這十四年女兒牆禁锢,此番權當放雀出籠。
待她在廣海府興盡,差人護送返京便是。
如此,他方能安心辦師父交代的要事。
思罷,晏照玄振臂一甩,紅纓槍穿梭雨簾徑直釘入漆函,穩穩當當。
他朝她伸手想扯她起身,她卻将沾血的頸子揚得更高,隻想聽得那句君子一言的妥協。
“允你同行。”
四字甫落,易枕清便挂着淚笑靥如花,仿佛剛剛的痛徹心扉隻不過是她演的一場好戲。
晏照玄喉結無語滾動。
這變臉之速,倒比七月的天還變化莫測,隻怕又是她絞盡腦汁的一場惡意捉弄。
易枕清攀着他小臂躍起,豪氣萬丈地拍拍胸脯。
“江湖路遠,師妹絕不給二師兄添麻煩!”
暴雨中誓言響亮,她卻在背過身拭淚時,唇角勾起得逞的弧度。
*
霧更濃了。
雨比蛛絲還細,織成一張濕漉輕盈的網。
通惠河上浮着一層青灰色霧霭,河邊泊滿大小不一的漕運船,船頭晾着的漁網還在滴答落着水,不知何時才能幹透。
秦觀祿一身素色長袍儒雅端方,不急不緩地踩過浸水的甲闆,船底有流水正嘩嘩作響。
一艘漕船隐在衆多船隻後面,他不動聲色舉目四望,右手掀起船簾便隐了進去。
艙内有一服飾華麗的青年男子不過二十歲年紀,正斜倚在紅椅靠枕之上,食指無意摩挲着拇指扳指,身後站着張生面孔。
“叩請九爺金安。”
秦觀祿一甩袍角,垂目雙膝跪地,以額觸其手背。
“看茶。”
胤禟微颔首,示意下人為其斟茶。
“謝九爺。”
秦觀祿謝恩起身,優雅落座。
茶煙袅袅,在二人間蒸騰上升。
“易揚那個老東西這次怎派你師弟護镖去廣海府,”胤禟用茶蓋輕輕刮去杯面浮沫,“難不成是懷疑你了——”
秦觀祿聲氣平和:“叩山镖局胡當家嫌路途太遠怕生是非,便來武館借我相助,廣海府一去一回少說百日,師父慮我館務纏身,故遣師弟代行。”
“喔?”
胤禟吹散茶霧,“可知此次護什麼镖。”
“不過些琺琅瓷器、藥材貢酒之類,洋貨行貫愛收些京師玩意兒。”
秦觀祿也輕飲一口茶水,恭敬回禀。
胤禟狀若無意點頭,将茶杯擱置一旁,語氣沾了笑意。
“你同你那師弟功夫到底孰高孰低?”
秦觀祿眉峰一挑,也将茶杯放下,唇角含笑。
“師弟善腿我善拳,各有高低。”
胤禟嗤聲叩案,笑隐深意。
“不管是真運镖還是另有所圖,我已遣人尾随,若有異狀,他們會第一時間飛鴿傳書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