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梅拉重新醒來的時候,暮色如漲潮的海水般湧向大地的各個角落,更遠處的天際線上甚至隐隐閃爍着幾顆零落的晚星。
梅拉利落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裙擺上的塵土。好在她一貫不愛穿顔色鮮亮的裙子,正是怕弄髒了不好清洗。
像現在這樣沾了泥點子的情況,唯有湊近了看才能看出梅拉褐色裙擺上的異樣。
女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梅拉來不及追究更多,隻顧得上快點把散落在地的草藥撿一撿,然後匆匆忙忙地跑下山去。
這個點還沒回去,她的父親威普多·格荷拉克該擔心了。
果然,等梅拉拎着挎籃,腳步匆匆地回到白松鎮時,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提着一盞半明不昧的煤油燈站在通往鎮子的大路上。
昏黃的燈光照亮了他的周身,也為晚歸的梅拉指引了方向。
“父親!”梅拉加快了腳下的速度,幾乎是用跑的,三兩步便來到了威普多的身邊。
那雙與梅拉如出一轍的綠眸溫和地看向自己的女兒,沒有責備她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而是用空閑的另一隻手放在了她柔軟的發頂上。
“走吧,和父親回家吃飯。”威普多道。
随後,一大一小的身影被煤油燈的光拉得細長,一路朝着與主人背對而馳的方向離去,仿佛要去觸摸大路盡頭那低垂的夜色。
“今晚煮了胡蘿蔔炖肉。”威普多用勺子把鍋裡切成塊的胡蘿蔔和肉撈起來,盛進碗裡,放到了梅拉的面前。
“我讨厭吃胡蘿蔔。”梅拉面對滿滿的一碗胡蘿蔔,皺起了鼻子。
“胡蘿蔔是有益健康的食物,能抵抗寒冷,幫助體弱或面色慘白者恢複正常。”
威普多平靜地向梅拉闡述道。
“所以不要挑食,梅拉。”
“……”梅拉沒辦法反駁自己的父親,因為她知道威普多說的沒錯,這也是寫在格荷拉克家族醫士手劄上,代代傳承的知識。
但人想要與自己的欲望作鬥争總是艱難的。
理智上明知這樣做是對的,心理上的厭惡卻讓梅拉哪怕閉着眼,想象自己嘴裡嚼的不是胡蘿蔔,都還是沒忍住差點吐了出來。
然而一向縱容她的威普多在這方面難得嚴厲,絕不允許她任性。
隻有吃下有益健康的食物,身體才能長久地保持健康,這是威普多一貫堅持的原則。
見梅拉吃得實在痛苦,威普多不免歎了一聲氣,“至少吃胡蘿蔔總比吃藥要好得多。”
在威普多的照顧下,梅拉從小長得比一頭小牛犢都要強壯,從沒生過一場病,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相反,梅拉的母親艾爾薇就是因為小時候沒有堅持健康的飲食,才導緻生下梅拉後沒多久,身體過于虛弱,一場風寒就能輕易地要了她的命。
“今天在山上碰到什麼事了嗎?”飯後,威普多總算提起了這一茬。
梅拉差點都要以為他不打算問了呢。
隻不過下意識的,梅拉覺得還是不要讓父親知道那個神秘女人的存在比較好,因此她故意撒了個小謊,把事情含混了過去:“沒啊,隻是我不小心在石頭上睡着了。”
“好吧,下次記得不要在山上睡覺了,容易着涼。”威普多沒有起疑,畢竟這聽起來确實像梅拉會幹的事。
威普多鮮少拘束她,和白松鎮那些被訓導得性格十分娴靜的女孩們相比,梅拉簡直比男孩還要自由。
甚至連想上山都是和威普多打聲招呼後,挎着籃子就高高興興地出門了。
威普多倒也不擔心梅拉會在山上碰到什麼吓人的野獸,山上種滿了白松樹的區域,早就被白松鎮的鎮民們踏足過許多遍了,隻要不深入人迹罕見的腹地,梅拉遇到危險的概率非常小。
隻不過第二天梅拉說她還想上山一趟的時候,威普多感到有些奇怪:“昨天沒有把你想采集的草藥采完嗎?”
“嗯嗯。”梅拉含糊地應了兩聲,生怕威普多再追問下去,忙不疊地跑了。
好在威普多急需上門診治一個高燒的病人,沒法浪費時間揪住梅拉細問,隻能看着她的背影就這麼消失在了鎮子外。
呼,跑出白松鎮後,梅拉不由得在心底松了口氣。
她深知一個謊言想要不被揭穿,就不能說太多的細節,更何況威普多不是會抓着她喋喋不休的性格,等看到她平安地從山上回來,威普多頂多問一句采到草藥沒有,卻不會追根究底,非得讓她把事情的每處細節都交代清楚。
也省了梅拉編造故事的功夫。
話說回來,梅拉上山,其實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個神秘女人的蹤迹。
關于女人的身份,從她輕輕松松就能令自己直接昏睡過去來看,梅拉心中已經有了個八九不離十的猜測。
是女巫吧。梅拉想。
雖然一直以來不管是教會還是國王,都在宣揚女巫是天生的罪人,是不可接近的惡徒,她們會把無辜的平民抓起來狠狠折磨,等到他們奄奄一息時,再取走他們的鮮血與髒器喂給自己豢養的寵物——但梅拉卻并不像其他人一樣對女巫充滿了畏懼。
或許是因為沒有一個母親從小在耳邊同她講女巫們作惡多端的故事。
而令人感到害怕的鮮血與髒器,梅拉早就在給威普多幫忙的時候見過更加血腥的場面了。
曾經有一個年輕的獵人,在深夜敲響了梅拉家的門,聲淚俱下地乞求威普多快救救他。
威普多目光沉沉地看着獵人捂在小腹處的手,沒有思考太久,便側身讓開了門。
當時穿着碎花睡裙的梅拉替父親高高地舉着煤油燈,燈光照亮了獵人松開手後腹部血淋淋的傷口,以及他不慎掉出來的腸子。
給獵人敷上草藥,包紮完畢,再把他送走之後,威普多還笑着摸了摸梅拉的頭發,誇她勇敢。
“想要成為一名醫士,就不能害怕鮮血。”威普多這麼對梅拉道。
“我明白的,父親,我不怕。”梅拉不僅不怕,還若無其事地打了個哈欠,“我困了,要去睡覺了。”
“好,那你把燈給我吧。”威普多從梅拉手裡拿過那盞煤油燈,示意她先回房間睡覺,而他則得把亂糟糟的地面處理幹淨。
剛才那個年輕的獵人流的血太多,把地面都弄髒了。
若是就這麼放着不管,第二天準保把其他登門的病人給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