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未說完,用作擦汗的錦帕從攥緊的指縫間“啪嗒”墜地。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搖搖欲墜,牢獄的鐵栅就在眼前晃動。
“混賬東西!看看你這副德行!” 一聲雷霆斷喝,震得梁上微塵簌簌而落。
柳守備重重将茶盞落在紫檀幾上,發出刺耳聲響。他端坐太師椅,面沉如水,目光銳利地刺向驚惶失措的兒子,眸中卻無半分驚亂,唯有冰冷的算計在飛速流轉。
柳衙内被父親的厲喝震得一哆嗦,而恐懼仍占據上方,猶帶哭腔急道:
“父親。孩兒冤枉!孩兒是真沒殺他!可…可這龜奴一死,還揣着那文書,外頭都說是‘滅口’。這案子…這案子怕是要翻啊!”
“慌什麼。” 柳守備聲音低沉,鎮定卻教人膽寒,“此事一出,非是禍端,而是天助!” 指節重重叩在扶手上,發出沉悶笃定的聲響。
柳衙内當場傻了眼,摸不透父親的心思。
柳守備唇邊牽起的笑意冷酷至極,“這腌臜貨色,活着便是根毒刺,死了倒得個清淨。他這張爛嘴,活着指不定胡亂攀咬,死了——便永遠封了口。這才算得上真正的‘幹淨’!”
看着兒子茫然驚恐的眼神,柳守備心中微歎,無奈地替他條分縷析。
“其一,你昨夜留宿翠雲閣,人證物證俱在。這‘滅口’的髒水硬要潑到你頭上,外面的那些蠢話,正好替你洗脫了行兇的嫌疑。其二,龜公死了,便是死無對證。至于他懷裡那張紙……”
柳守備冷哼一聲,帶着十足的輕蔑與掌控一切的笃定。
“一張來曆不明、死無對證的廢紙,也敢構陷官眷?如今它是何身份?不過一張廢紙罷了。這龜奴賊心不死,僞造文書惡意中傷,臨死前還想拖人下水,誰能辯駁?!又有何人能證其真僞?!”
柳衙内聽着那番冷冽又絲絲入扣的剖析,心底透骨的寒意竟似被無形之手捋順,轉瞬劫後餘生的狂喜如浪頭般壓過恐懼,險些讓他腿一軟栽倒在地。
柳守備語氣森然補充道:
“至于翠雲閣小倌那案子…哼,龜公死了,他做的僞證,更是死無對證。王知縣那邊,案子早已‘鐵闆釘釘’,虬髯客斷是脫不了兇手的罪名。如今這樁“意外”……”
眸中閃掠過一絲狠厲,“也算恰逢其會,省卻諸多周折。隻消旁敲側擊幾句,教旁人信那龜奴是僞造文書敗露,或是因知曉太多江湖糾葛,才被仇家‘意外’滅口。這般,這案子便能徹底脫了幹系。”
“父親英明!神機妙算!孩兒…孩兒……” 柳衙内興奮得話都說不囫囵,深深作了個揖,聲線抖着狂喜,帶着劫後餘生的谄媚。
按父親的謀劃,與王知縣所做的交易,竟因那龜公“意外”殒命,以最狠絕、最出人意料的法子作了了結。
可他剛松快些,府牆外就飄來些碎嘴議論,雖細若蚊蠅,卻仍如細微的芒刺,紮在他剛剛放松的神經末梢,提醒他風暴尚未真正平息。
柳衙内下意識攥緊了拳頭。
柳守備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補充道:
“些許蜚語,難掀波瀾。着人将府中昨夜當值仆役名冊取來,再将翠雲閣處需疏通打點之物一一備妥。另遣管家往衙門一行,一則探問案情動向,二則轉告王大人,望其勿使宵小之輩的謠言,擾了蒼梧的清靜!”
他的眼神如同寒潭,深不見底。
雷霆手段立竿見影。府衙的差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查勘了後巷,轉眼就把那龜公的死結結實實定成了“意外失足”。
那張要命的脫籍文書,自然成了“拙劣的僞造品”,是龜奴“貪慕虛榮,構陷貴人”的“鐵證”。
翠雲閣内外,昨夜當值的姑娘小厮,乃至倒穢物的婆子,皆心照不宣閉了嘴。柳府管家更是親自“慰問”了王知縣,一番言語字字敲骨,直教人冷汗涔涔。
街頭巷尾關于這樁命案的議論,被無形的大手驟然掐斷了喉嚨。茶館酒肆裡,人們交換着諱莫如深的眼神,低語幾句便匆匆轉移話題。
那些曾指着屍體驚呼的雜役腳夫,此刻也三緘其口,埋頭幹活,仿佛那清晨的驚悚從未發生。
洶湧的輿論潮水,似乎真的被柳家的權勢,強行壓回了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下。而那水面之下,卻沉澱着更濃稠、更冰冷的猜疑,暗流湧動,伺機待發。
暮色四合。
徐青下值後,獨自一人步履沉重地尋到了若嵁的住處。他推開門扉,臉上是掩不住的失魂落魄:“若先生,此事……當真還有轉圜餘地?”
若嵁含笑不語,并未作答。她留給紅绡的口信,已然言明“證人”二字的分量。選擇如此幹脆利落地解決證人,而非以利相誘堵人口舌,這倒也在她的預料之中。
念頭至此,那笑意深處便悄然滲入一絲冰冷的諷刺。
賤籍草芥,命若浮萍,生死榮辱,何曾由己?不過是棋盤上任人擺弄的棄子罷了。
她指腹輕撫過絲弦,鲛紗下的眼眸寒光微閃,緩聲道: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受壓過甚必有反彈,且愈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