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時間的嚎哭令柳衙内聲嘶力竭,頭暈目眩時,眼前再現那日鞭打阿松的場景。在他轉身離開之際,偏僻街角有一個本不該踏足與此的人。
藕荷色、衫裙——
“紅绡!”柳衙内的恐懼被怨毒替代,“是她!翠雲閣那個賤人!紅绡!她在那兒!她看見了!她全看見了!!
阿松…阿松是後來才死的。肯定…肯定是她補的刀!對!是她!是她殺了人!是她栽贓給我!都是她!爹!你要信我!信我啊!!”
嘶啞的吼叫在空蕩的牢獄中徒勞地沖撞,最終被無邊的死寂和那永恒不變的水滴聲吞噬。
柳衙内搖搖晃晃站起,搬過木凳,踩了上去。冰冷粗糙的麻繩套上脖頸,激起劇烈戰栗。
他踢翻了腳下木凳。
意識沉淪前,紅绡靜立暮色中的臉,那抹冰冷的藕荷色,在他渙散的瞳孔中重疊、凝固。
他伸手去抓,最終也隻抓到了虛空中的冰冷絕望。
翌日
翠雲閣小倌阿松、龜公橫屍案,終以柳衙内自戕謝罪畫下句讀。
此訊如驚鴻掠影,自朱門绮戶間逸出,飛入市井巷陌,引得茶肆酒坊間議論聲浪翻湧,恰似沸鼎烹油,久久不息。
暗衛禀報柳衙内于獄中懸梁時,周放離正執筆批閱軍報,聞言毫無動容,留墨汁在宣紙上洇開。
“知道了。”
柳衙内?
一個仗勢欺人的纨绔,兩條人命案不過是順手扯出的藤蔓。他真正要揪的根,是藤蔓後面盤踞的老樹。
死了,省得費事審問,也斷了柳守備一條無用的臂膀。棋子已廢,無足挂齒。
奔走相告的喜訊,透過窗棂縫隙傳入北城陋室。
若嵁靜坐,指尖無意識劃過琴弦,未成曲調。柳衙内如此結局,可歎?可悲?可憐?
抑或皆有。
溯洄推演紅绡身上的疑點——未知來曆、柳衙内的威脅、手背的抓傷以及僞造的情史,足可推斷,阿松之死與她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當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未成調的哀戚嗡鳴在陋室低徊,似是對那纨绔短暫一生的最後歎息。
報信差役疾馳的馬蹄聲踏碎清晨的濕冷,點燃了市井巷陌的議論之火,飛速掠過坊市,湧入守備府森嚴的高牆。
門房接過蓋着縣衙大印的文書,隻看一眼,便面無人色。連滾帶爬地撲向内院,卻在通往正廳的回廊前被大管家截住。
“噤聲!你想找死嗎?!”管家壓低聲音,又驚又怒,“大人一連幾日未曾安眠,剛服了安神湯歇下。此刻驚擾,是想讓老爺立時氣死過去?!”
幾個聞訊趕來的心腹幕僚聚在偏廳,個個面色灰敗如喪考妣。他們交換着驚懼的眼神,最終落在最受信任的師爺身上。
師爺捧着那頁薄紙,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紙上寥寥數字重逾千斤。他痛苦地閉上眼:
“此事,瞞不住多久……但,至少等老爺醒來,由我,緩緩告知。”
衆人默然點頭。府中無人不知,老爺對那不成器的獨子是何等溺愛深沉,此訊如同剜心,足以讓這位手握重兵、城府深沉的老将頃刻崩潰。
守備府内,仆役們被勒令噤若寒蟬,行走間隻聞衣袂摩擦的窸窣聲,人人屏息垂首,唯恐觸怒那即将爆發的雷霆。
府外,市井的喧嚣卻已如野火燎原,肆無忌憚地燒灼着守備府的威嚴。
内室厚重的門簾被掀開。
柳守備揉着發脹的腦袋,難掩憔悴地踱入正廳。他敏銳覺察廳内異樣的死寂,以及心腹們躲閃的目光。不祥的預感陡然升起。
“何事?”他聲音沙啞,目光卻仍舊銳利地掃過垂手侍立的管家和師爺。
陳師爺喉頭滾動數次,嘴唇嗫嚅,終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将那頁遲來的噩耗高高捧過頭頂,未及開口,已是老淚縱橫。
柳守備伸手剛要接過,身旁尚帶餘溫的茶盞“哐當”墜地,碎瓷四濺,滾燙的茶水潑濕了官靴下擺。
他臉上的血色褪盡,煞白如紙。嘴唇哆嗦着,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身體晃蕩,被身後之人一把扶住才未栽倒。
“吾兒…吾兒啊——”
一聲凄厲絕望、不似人聲的悲嚎終于沖破喉嚨,在死寂的廳堂裡炸開,充滿了刻骨的痛楚與不敢置信。
柳守備跪地捶胸,一聲哀鳴撕裂空氣,滿是失子劇痛與驚惶,聲浪如雷,震落浮塵,驚得燭火亂顫。
他唯一的兒子…沒了!
柳守備癱倒在冰冷地磚上,粗喘嗚咽回蕩于死寂廳堂。鬓發散亂,涕淚橫流。
“滾!都滾出去!”
管家仆役如蒙大赦,慌忙退避。
廳門緊閉,唯餘燭火噼啪與柳守備破碎的呼吸。他蜷縮着,眼前盡是兒子身影,絕望如深淵吞噬。血脈斷絕,半生籌謀盡化齑粉,前路盡墨。
冰冷與僵硬将他從悲恸中刺醒。他掙紮起身,踉跄扶住冰冷紫檀桌案,指尖虛脫。
目光無意掃過桌面一角。
一方素白信箋突兀出現。
紙色刺眼,邊緣泛着冷光。
更有一縷清冷甜香,絲絲逸散,穿透他麻木的哀傷,攫住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