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守備低垂的眼皮下,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陰鸷。
隊伍繼續前行,深入鷹愁澗腹地。
兩側峭壁刀劈斧削,高聳入雲,擠壓出一線晦暗天光。澗底亂石嶙峋,僅容兩騎并行,馬蹄踏在濕滑石上,發出陣陣回響,更襯得澗内幽深沉寂。
周放離一馬當先,狹道罡風吹起他的玄甲黑袍,遮擋住了他逡巡兩側岩壁,殺機畢現的眼神。
行至最窄處,光線驟然昏暗,擡頭唯見逼仄一線慘白天空,仿佛觸手可及。
周放離坐騎前蹄踏過一塊凸起青石。
嗚——
十數支箭簇自兩側峭壁的縫隙、孔洞中破空而來,目标直取周放離及其身側寥寥數名親衛。
“王爺小心!”
親衛嘶吼,拔刀格擋,刀光與弩矢碰撞出刺耳刮擦聲。一名親衛肩胛中箭,悶哼墜馬。
周放離瞳孔驟縮,勒住缰繩,戰馬長嘶人立而起。同時腰間長劍出鞘,劈砍箭杆。
咻咻咻——
又一陣箭雨襲來。目标非人,直取周放離座下駿馬。
戰馬嘶鳴跪地,一道瘦長矯健的黑影,如同附在岩壁上的鬼魅,自他頭頂上方數丈高的陰影中,無聲無息地倒墜而下。
正是十三娘!
她繃緊身體,将全身力量,盡數灌注于手中那柄寒光短匕,化作一道撕裂昏暗的鋒芒,直直刺向周放離的後心。
死亡的陰影籠罩而來。
周放離有所警覺,格開最後一支箭矢的劍勢未竟,強行擰身,反手向上撩劈,攔截住來自頭頂的緻命一擊。
刀匕相交。
十三娘頭一次得見這位“活閻王”的真容。
而周放離格擋的腕間陡然一沉,才驚覺對面看似慈眉善目、低眉淺笑的溫厚女人,揮刀時的狠勁,震得他虎口崩裂,鮮血瞬間染紅刀柄。
巨大的反震之力将十三娘彈開。足尖在濕滑岩壁上一點,碎石簌簌滾落,身形借力折返,匕首直取周放離頸側。
戰場上厮殺錘煉出的本能快過思緒,周放離不顧虎口劇痛,身形疾矮,險險避過鋒刃。同時,那柄染血的長劍自下而上,裹着裂帛風聲,反襲向十三娘。
先前的攻勢令十三娘全無保留,堪堪閃避,她便被那股巨力撞得氣血翻湧。
她悶哼一聲,身形失衡,重重撞向身後凸起的尖銳岩壁。腹部的貫創傷不斷湧出鮮血,喉頭腥甜自唇縫溢出。
掙紮戛然而止。
周放離拄劍起身,虎口的鮮血順着劍格滴落,濺在濕冷的岩石上,洇開暗紅。
他将目光投向不遠處夾緊馬腹,調轉馬頭,朝着來處瘋狂逃竄的柳守備。先前孤注一擲的瘋狂,此刻唯餘求生本能。
“擒住他!”
僅存的玄甲親衛收攏上前。
澗口方向,被“怪風落石”引開的廖元清去而複返,徹底堵死了狹窄的歸路,寒刃齊刷刷地對準了倉皇沖來的柳守備。
馬匹受驚,将柳守備狠狠掀翻在地,滾了一身泥濘。官帽跌落,鬓發散亂,狼狽不堪。
兩名親衛将他按在亂石地上。面頰緊貼着苔藓和碎石,磨出了道道紅痕。他掙紮着擡頭,正對上居高而下的森森目光。
求饒的話盡數咽下。
周放離從容地擡手抹去濺道下颌的血珠,宣判了這場刺殺的最終結局。
“帶下去。”
同一時刻,蒼梧鎮内的翠雲閣。
合歡香依舊在暖閣中纏綿袅袅,竭力隔絕着外間滲入的刺骨寒意。案上的清茗早已涼透,無人問津。
若嵁端坐琴前,指尖自冰弦上移開,方才教習的曲韻仍在梁間萦繞。
紅绡撩撥着琴弦,刻意為之的靡靡之音傾瀉而出。她的唇角噙着勾人的淺笑,目光飄忽不定,時而掃過緊閉的雕花木門,時而掠過若嵁的面龐。
“心若亂如麻,便莫撫琴弦。指尖落處若帶了躁氣,彈出的音也是斷絮驚風。”
“是,紅绡受教。”
門外,一陣刻意壓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着不易察覺的慌亂停在門外。
短暫靜默後,是侍女小心翼翼掀動珠簾的輕響。
添茶侍女低頭走進,指尖卻帶着細微的顫抖,壺嘴與杯沿相碰,發出極輕的聲響。
一縷極淡的血腥氣息飄然而入,夾雜着硝煙與草藥的苦澀,
若嵁懸在弦上的指尖無聲落下,卻在觸及冰弦的刹那帶起一聲低沉的嗡鳴,俄而湮滅在合歡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