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兩千?還是三千年?
仙人無歲月,他早就記不清了。
那日之後,三十三重天重整數年,神佛皆高坐而不管塵世,人間大旱十年也無人救,最後還是年幼的觀世音不忍,下凡普渡,直到新任雨神接管職責重新布雨,他才收手而歸,擔着璀璨足以抵擋衆佛的功德站在佛前,身子挺括修長,玉面沉靜如水。
那是暮行雨最後一次受邀前往三十三重天,因為林朝雲元氣大傷,還沒醒來,但觀世音想見混沌之初誕生的神明。
那天佛光如利劍破開重重迷障,将三十三重天完全籠罩在衆佛悅耳地沉的佛吟之下,所有人擡頭仰望,目中欣喜豔羨不甘皆有,天穹鸾鳥飛翔,十裡蓮花盡數綻放,載着身姿修長,面如冠玉的慈航道人緩緩而來。
而他一身黑衣,據事後沈霖描述袖口衣擺上全是尚未洗淨的污漬,長發淩亂披在肩頭,遮住大半張面龐,隻露出一雙猩紅的眼,手裡長劍滴滴答答淌下魔血,兇戾渾噩如修羅——但他記不太清了。
畢竟對于那時的他來說,自己什麼樣子根本不重要,反正想給看的人已經不在,千年萬年都不會回來。
仙樂漸大,觀世音緩緩走近,手中玉淨瓶楊柳枝瑩潤而透着佛光,擡眸時眼中是流水般的溫柔和平靜。
佛音遙遙傳來,他作勢要跪,但膝蓋未彎,隻是以一個極其巧妙的姿勢微微屈身,湊到他耳邊輕聲細語:“他的因果,你沒有斬斷。”
暮行雨現在猶還記得當年心中戰栗。
而觀世音隻是頓了一頓,壓低聲音:“或是千年,或是萬年,因果報應,終究還是會應驗在他的身上——你想看他再剜心破腹,魂飛魄散一次嗎?”
當然不想。
當然不願。
“那就下凡吧。”
觀世音的聲音裡帶着無法拒絕的蠱惑和他本不應該染上的,刻骨冷酷的殺意:
“下凡,等待,直到有一天,我會親手把他送到你身邊。”
“屆時,我會告訴你,如何徹底斬斷這該死的報應。”
“所以方法就是這個嗎?”日光被厚實的窗簾遮擋,屋内昏暗,溫暖而安全,暮行雨從記憶中回神,垂眸無聲凝視踏上雪白的身影,“隻要這樣……就能斬斷嗎?”
既然如此,那就試試吧。
……
林朝雲在夢境中沉溺,無邊無際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不斷撲打着、扇動着、推着他穿行在斑駁陸離的記憶碎片裡,像一尾無處可歸的魚,遊走在每一個過去妄圖得到安眠,但終究不得結果。
直到恍惚間有人拉了他一把,動作溫柔力道極大,他才硬生生停在其中一塊碎片前,茫然而不受控制地伸手摁了上去。
白光籠罩,須臾巍峨壯麗的宮殿出現在眼前,仙鳥盤旋而蓮香四溢,沈霖站在左手邊,雙手環胸,低低靠了一聲:“他怎麼在這。”
興許回憶會自動整理和放大之前沒有印象的細節,林朝雲偏頭掃他一眼,看見緊跟在自己身後麒麟臉上帶着三分戒備。
……可明明,他們先前并不認識。
他走到門前,聽見殿外喧嚣,人聲熙攘,間或夾雜幾聲議論。
而正中,暮行雨端正站于宮門前,玄衣黑發,周身挂雪,見到他時眸光微亮,勾唇微微一笑。
現在來看,那時他的笑其實很生硬,唇角上揚可眼底含冰,像是剛剛看見什麼恨之入骨的東西,又擔心面容過于可憎,因此刻意扯起。
林朝雲不動聲色往四下掃過一圈,終于在角落看見一抹,自己忽略了上千年的雪白身影。
那是佛身上的袈裟,蓮花印記奪目,似乎湊過去還能嗅見清香。
釋迦牟尼。
他目光微微凝固,完全沒有料到,久不問世事的活佛,居然會因為暮行雨這個荒誕的舉動而現身。
但來不及多想,自己已經緩緩踏出宮殿,暮行雨唇角笑意加深,琉璃似的眼珠裡映出随意披散的白發,和滾水般熾熱的紅。
——是昨日去普渡衆魔時染上的,已經幹涸的血迹。
我為什麼沒有更衣?
衣擺被男人以膝蓋壓住,他跪地擡頭,露出散發下俊美的面龐,說:“和我打一架吧,殿下。”
——我怎麼會穿着染上鮮血的衣服出來見人?
林朝雲心中茫然,但自己已經垂下了眼,目光冷如積雪,落在男人肩頭。
“正邪兩立,你我即使不打,也是永生永世的敵人。”
“說得這麼重嗎?就因為千年前我犯了事?”暮行雨笑問,“可是那一次,你不是也把我釘在刀山上?傷口我可是養了好幾年呢。”
“這是天命。”
“可我不信天命。”
暮行雨起身,前傾,偏頭附在耳畔,輕聲說道:“況且,我今日來,也不是與你鬥一個生死結局的。”
“……”
林朝雲同樣偏過頭看他,近在咫尺的距離放大了試圖遮掩的細節,而夢境洗去了經曆時的模糊霧氣,顯現出本被忽略的細節——暮行雨很傷心。
他微微一愣。
原來暮行雨,當時正因為那一句正邪兩立而悲傷?
為什麼?
心中百轉千回,林朝雲正要認真去看,卻恍惚察覺自己似乎說了什麼,下一秒,暮行雨輪廓深邃,俊美至極的面龐上驟然迸發出無邊的柔情,就好像那愛意真的從心底井噴而出,難以控制:“我愛你,林朝雲,因為我愛你,所以我要向你求婚,不管最後到底是誰進了誰的領地。”
“和我打一架,誰赢,誰就娶誰。”
那話語間滿含刻骨銘心的愛意,就好似這早已是他畢生夙願,糾結蹉跎至今才鼓足勇氣說出,以至于連尾音都在顫-抖。
林朝雲的心也随之一顫,他下意識環顧四周,視線卻在看想某一處時瞬間定住了。
那是……
記憶裡的自己已經收回目光,耳根燒紅地拔出了橫澤,而遊離在外的意識,卻死死盯緊角落不願挪開。
因為那裡有個人,躲在角落,沉默地,平靜地,滿意地,唇角帶笑,窺伺全局。
釋迦,他從喉頭擠出兩個字。
看見暮行雨胡鬧,你居然這麼高興?
釘!
橫澤刀光劈天斬地,隻要稍稍碰到便是半身殘疾,但暮行雨卻紋絲不動,在刀光落在肩頭瞬間直沖過去,捏着一根白玉發簪往白發上一插——簪上蓮花朵朵綻放,秀麗清麗若真。
與此同時,刀面不受控制一偏,裹着呼嘯寒風擦過邪神肩頭,劃破大片布料。
衆仙驚呼,林朝雲冷眼,眸中寒光劃過。
他平靜注視片刻不可思議瞥了眼手腕的自己,随後轉頭,看向好整以暇,轉身消失在虛無中的釋迦牟尼,微微抿唇。
這不是意外。
釋迦不想讓暮行雨死。
就連斷臂殘缺,都不允許。
此次前來,也隻是為了,确認林朝雲沒有傷他。
可是明明……
千年前,是你讓我率衆仙,普渡十八層地獄的。
就因你一句,平生最厭邪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