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父母的印象，其實已相當單薄。

許是記憶有意埋葬了那些美好到虛幻的平靜歲月，才能讓人忍住放棄的欲望，頭也不回地走向明天。在這次夢境前，雲傾月從未主動回憶過父母。

是不能，還是不想？

雲傾月亦不願深究。

今日一夢，倒像開啟了塵封于腦海中的閨閣。太多隻在年少活躍的念想，随着年歲增長和青春一同被留在過去，在她醒後卻一股腦浮出水面，殷切地等候她挨個賞閱。

對父母的印象格外多。怎麼能不多呢？孩子總是将父母視為世界第一厲害的，無所不能的英雄，恨不得背誦他們的每一個事迹活成下一個模闆。

雲傾月蓦然地，遽然地，恍然地，記起很多很多，關于父母的事情。

譬如，老龍表面看着玩世不恭，其實是個十分細心沉穩的宗主，他在位期間，藍電霸王宗大大小小的決策，從未出過一次差錯。

譬如，母親同她一樣來自北方雪原，和老龍純粹是政治聯姻，一開始兩人并沒有多麼親近，相處得像室友，在有了第一個孩子也就是玉元震後，關系才有所改善。

再譬如，雖然她并非在藍電霸王宗出生，兩人卻仍視她如己出。玉家護短，她那時又是上三宗繼承人中唯一的女孩，說是衆星捧月，萬人羨仰，也并不為過。

如果他們還在世，雲傾月根本也不用擔着刑堂長老或鶴山山主的名頭了。他們舍不得讓小女兒為宗門事務忙碌的。

老龍也許舍得，說不定還要讓她坐宗主的位子，但母親總是能打消他一些既任性又不靠譜的想法。

母親出自銀岚白家，是那代家主的獨女。白家在北方雪原的地位與藍電霸王宗在大陸的地位一樣高貴，因此盡管她孤身嫁來了藍電霸王宗，但若較起真來，老龍也隻有乖乖聽她的份。

太多了。有關他們的記憶，多到雲傾月不知該聆聽哪個想法。

明知道他們已經永遠離開了，卻還企圖用回憶往昔的方式，欺騙自己他們仍舊在身邊。

也隻有這種時候，雲傾月才能直視内心翻湧的愧疚。

她曾無數次堅信，是她造就了一切苦難，是她把原本平靜的玉家攪得天翻地覆。

都是她的錯。

煙波浩渺的九曲鎮龍江在月光下流瀉着，江面上蓋着一層若隐若現的微寐霧霭，銀光閃爍，迷蒙得像在夢中。

趕上無風無垠的冬夜，水面平得像玻璃，滿江就會畫着一片一片淡墨色的山影，暈乎乎的，使人恍惚沉進最恬靜的夢境裡去。岚風山傍水而起，入夜潮氣浸山，每一次風起都伴着江水呼吸的漣漪，水汽流轉，仿佛一張薄紗溫柔地撫平安息者的雙眼。

雲傾月起身過去推開窗，兀嫌不夠，幹脆側坐到露台的圍欄上，半個身子都懸着空。她遙望着遠方一池焦墨般的夜色，鳳眸微垂，嗓音更輕，了無痕迹地彌散在涼風中。

“玉元震，你後悔嗎？”

男人盯着她寂冷的側顔，眸光專注。

“後悔什麼？”

雲傾月自嘲地勾了勾唇，沒有回頭看他，答非所問。

“玉小剛至今不肯回龍潭之谷，也不肯喊你一聲父親。”

“父親母親本該看着天心天恒長大，把他們培養成玉家下一代的輝煌。”

她輕聲呢喃，任由這些言語像刀子一樣把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陳年傷疤重新剜得鮮血淋漓。玉元震走到她身邊，視線跟着移往她遠眺的方向，仍是安靜聽着。

“藍電霸王宗本該和昊天宗連手，在十幾年前武魂殿禍心初起時，就斷絕他們一統大陸的念想。”

雲傾月嘴角扯出一個毫無笑意的弧度，尾巴纏繞在欄杆上用力絞緊。

“如果沒有我。”

玉元震盯着自己的妹妹，沉默片刻，緩緩道：“你覺得這都是你的錯？”

雲傾月長長呼出一口氣，低聲道：“難道不是嗎？”

玉元震定定看她。

“雲傾月。”他開口叫了妹妹的全名。

雲傾月慢慢回眸，眼尾通紅似胭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