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常常批評她麼?她還這樣小。
他心中湧起一股酸澀,帶着她的小手,工整寫下她方才指出的所有字。
這不正是他在深夜裡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麼?
微風拂過,吹起紙張一角,他下意識問道:“你……喜歡讀書麼?”
沈沈停下筆,歪着小腦袋認真想了想:“讀書好累……手會酸,脖子會疼,但是……我喜歡!”
“哦?為什麼喜歡?”
“因為……我也想考狀元!”
稚嫩無比的聲音,卻說出了他未曾預料到的答案:“考狀元?你為什麼想考狀元呢?”
他萬萬沒想到會從一個小娃娃的口中聽到這樣大的志向。
“因為聽夫子說,考中了狀元,就可以騎着高高的大馬遊街,好威風呀!我還沒騎過大馬呢!夫子還說,成為狀元,這世上就不會有人再敢欺負我和娘親了,我們會過得很快樂,而且……”
不會有人再敢欺負我和娘親……
他不敢直視沈沈那純真的眼神,愧疚、自責、悔恨……他前半生從未體會過的感覺此刻一起襲來,他甯願自己死在孚于河中。
“而且,狀元還能見到皇帝呢!”
見皇帝?他心頭猛地一沉,沈沈的眼中卻全是憧憬。
“你覺得……見皇帝是一件好事麼?”
沈沈顯然被問住了:“嗯……應該是吧,書院裡的哥哥們好像都想見到皇帝呢,所以……我想,見皇帝總不至于是件壞事吧。可是……”
他瞧見她突然暗淡的臉,心也莫名疼起來:“可是什麼?”
“可是……書院的人說,非得參加什麼‘科舉’才能考狀元,我問他們科舉是什麼,他們都笑話我,說跟我沒關系,還說科舉隻有男孩子才能考,我是個女娃娃,讀再多的書也沒用,都是白費力氣……”
她擡起淚汪汪的眼睛:“乞丐大叔,你說,他們說的是真的麼?我是不是真的不能當狀元了?不能騎馬了?也不能見到皇帝了?”
她這樣的年紀,大概連狀元是什麼都不知道,可那臉上的失落和難過無比真切。
他揉揉濕潤的眼眶:“别聽他們胡說……我可以幫你。”
“真的麼?你可以幫我考狀元麼?”
“對,我可以幫你考狀元。”
沈沈興奮地歡呼一聲,一頭撲進他懷裡,小臉在他破舊衣衫上蹭了蹭:“乞丐大叔,謝謝你,你真是太好了!”
這突如其來的親近,讓他身體瞬間僵硬,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輕輕抱住懷中這個柔軟溫暖的小小身體。
這是他失而複得的珍寶,或許暫且可以這麼說。
“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我才能幫你。”
“什麼事呀?我肯定能做到!”
你能不能……叫我一聲爹爹?
這個念頭如野草般瘋狂生長,瞬間占據了他的心,這是他此刻,也是這十五年來,他深埋心底的願望。
可他望着眼前人,最終還是說道:“答應我,一定要好好讀書,參加科舉,考中狀元……在金銮殿上見到皇帝,好麼?”
沈沈覺得這并不算要求:“好!”
他卻不放心,又重複了一遍:“一定一定要在金銮殿上見到皇帝。”
沈沈雖然疑惑,但用力點着頭:“我一定會的,我一定會在那個……嗯……金銮殿……我一定會在金銮殿上見到皇帝的!一定!”
“書香,吃飯了,快回來!”
院中傳來沈以甯的呼喚,正依偎在他懷裡的沈沈一下子起身朝院中跑去。
原來她不叫沈沈,叫書香麼?
是哪個書香?書香、舒香、舒湘、淑缃……
他怔怔望着那個即将跑進門内的小小背影,出聲喚道: “書香。”
小女娃猛然停步,疑惑地回頭望向他:“怎麼了,乞丐大叔?”
他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沒問:“你能不能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
“是東莊村啊,就在京城邊上呢。”
眼看着沈沈蹬蹬跑了進去,他的心劇烈跳動起來,東莊村……京城邊上……原來以甯和孩子,一直離他這麼近麼?
從前以甯會讓沈沈給他端飯出來,然而今日,院門打開,走出來的卻是以甯。
她站在他面前,俯視着坐在牆根的他: “書香說你會說話,你為什麼要騙人?”
“我……”
沈以甯将碗塞他手裡:“以後别在這了。”
說完便進院子裡去,院門重重關上,将他隔絕在外。
他又一次……欺騙了她。
天色很快暗下去,墨色籠罩了這個小小村落。碗裡的飯早已涼透,他一口未動,他不知如何,以甯才會原諒他,原諒這個頂着可怖面容、欺騙她的人。
遠處歪歪斜斜晃過來兩個身影,濃烈的酒氣在夜風中彌漫開來,污言穢語全數飄入他的耳中。
“就……就這家!那小娘們,長得……啧啧,是真漂亮……”
“聽說就她一個人,帶着五歲的小丫頭片子?”
“早就打聽過了,一直都是她一個人。”
“嘿嘿……那今晚豈不是……任咱哥倆快活?”
“那還用說?老天爺,送上門的美事!”
兩個醉漢越走越近,目标明确直指以甯的家,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牆角陰影裡的他。
其中一人迫不及待開始扒拉低矮院牆,試圖翻進去,他一把拽住那人的肩膀,将他扯了下來。
“哪裡來的臭乞丐!礙老子的事,滾開滾開!”
見他不放手,另一人撸起袖子靠近:“找死是吧!”
他如今這具身體,毫無功夫底子,行動更是笨拙遲緩,連最基本的格擋都做不到。
不過瞬間,他就被兩人按在了地上,兩人的拳頭如雨點般落下。
打聲驚動了屋内的人,他望着打開屋門提着棍子跑來的沈以甯,用力嘶吼道:“以甯!别出來!快進去!進去!快進去鎖好門!”
其中一人停了動作,朝沈以甯走去,他死死抓着那人的腳踝,發狠咬了上去。
那人氣急敗壞罵道:“臭乞丐!給我弄死他!”
咒罵、拉扯、拳腳相加,混亂中胸口傳來刺痛,血腥味蔓延開來,他感覺全身力氣被瞬間抽光了。
“殺……殺人了……快跑!快跑!”
行兇的那人看到沒入他胸口的匕首,酒意醒了大半,連滾帶爬地消失在濃重夜色裡。
周圍的家戶都被驚動,逐漸有人圍了過來,在意識徹底渙散之前,一個熟悉的身影蹲下了下來,那張他日夜思念的臉上,此刻竟然布滿了……淚水?
她又為他流淚了麼?
滾燙的淚滴一顆一顆落在他的臉頰上。
“你……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聲音很遠……他怎麼都觸不到了……
他猛地從榻上彈坐而起,劇烈喘息着,額頭後背全是冷汗,寝衣緊緊貼在他的皮膚上。
環顧四周,明黃帳幔低垂,燭火搖曳,滿室生香,這是他的寝殿。
剛才的那一切,是夢麼?
他擡手撫上自己的臉,竟摸到滿手的淚,低頭望去,發現睡前被他握在掌心的玉佩已經沿着原有裂痕,碎成了好幾塊,再難成型,全然成了暗淡無光的石頭。
他剛才……是回到了十年前麼?回到了以甯身邊?那個醜陋的吓人的拼死保護了她一次的乞丐,真的是他?
他呆坐在榻上,如同失了魂魄。
内侍小心翼翼掀開簾子一角:“陛下,天色還早,可是有什麼吩咐?”
他愣怔了許久,久到内侍都要再次出聲詢問。
如果那一切不是夢,如果那一切是真的……
“今日罷朝,去喚黎央來……還有……裴時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