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之前的所有帝王一樣,他晨起由宮人伺候洗漱更衣,接着是冗長的朝會,随後接見各部重臣,審閱邊關急遞的軍情密報,批閱奏章直至就寝。
這個國家在他手裡井然有序地向前運行着。
每一日都被拉得很長,深夜他躺在床榻上,閉上雙眼,遠離白日喧嚣,内心的空洞越發明顯,讓他覺得這一日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可十五載春秋寒暑,又不過是一呼一吸間。
他習慣性伸手,拿起放在枕畔的蟠龍玉佩,曾經屬于他,後來贈給以甯,以甯離宮時,未曾帶走,現在,它又回到了他手中。
玉佩上還系着那根紅繩,長久的歲月摧殘下,早已失去了當初的鮮亮光澤,繩子邊緣已經磨毛,仿佛輕輕一拽就會斷裂。
他的東西,向來都是最好的。上好的白玉,精湛的雕工,玉佩上即便有幾道裂痕,也依舊透着不同尋常的華彩。
這十五年來,她去哪了呢?可曾安好?
隔着絲滑的寝衣,指尖清楚觸摸到一條早已愈合的傷疤,他比誰都清楚,以甯若想要他的命,那支箭絕不會射向右胸。
而這枚玉佩,與以甯貼身相處了那麼久,早已沾染了她的體溫和氣息。
他攥着玉佩,閉上眼,好似又回到了他們初見時。
是風清氣爽的秋日……不……是冬天……是刺骨冰涼的孚于河水……
河水灌入他的鼻腔,他身體不受控制地下墜,越來越深……
唔……這感覺……怎麼會如此真實?
他猛地睜眼,卻發現自己正處于湍急河水之中,他來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驅使着他奮力掙紮,拼命上浮,好容易才爬上布滿碎石的河岸。
他劇烈咳嗽着,不斷吐出嗆入的河水,環顧四周,是全然陌生的景象。荒涼山坡,枯黃野草,目之所及皆被白雪覆蓋。
寒風呼嘯而過,渾身濕透的他瑟瑟發抖。
這是哪?他不是在寝殿裡麼?
可這刻骨的寒冷是如此真實。
不管在哪,再待下去,他就要凍死在這裡了,他踉跄站起,朝着遠處那幾戶農家院落走去。
他随意走近一戶收拾得頗為整潔的小院,站在低矮的院門前,還未敲門,“吱呀”一聲,屋門被人打開,從中走出來一個身着灰麻布衣裙的女子。
看清她面容的瞬間,他想要說的所有話都被堵在了喉間。
那張刻入骨髓、夜夜入夢的臉,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在冬日的慘淡天光下,出現在他眼前。
是……以甯……
沈以甯越走越近,隔着低矮的院門,望着濕漉漉的他,關切問道:“你是落水了麼?”
他心跳一頓,以甯……不認識他了?
以甯的眼神裡全是茫然關切,找不到一絲恨意和疏離。
可是她怎麼會不認識他呢?即便是恨他,也好過徹底遺忘他啊。
“你需要吃的和幹爽衣物麼?”
吃的?衣物?
他這才發現自己穿得破破爛爛猶如乞丐一般,他幾乎是立刻轉身跑回了那條河邊,俯身看去,水面映出的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
皮膚凹凸不平,傷疤縱橫,看着可怖極了。
這不是他……
他這是到了别人身上?他隻是睡了一覺而已!怎麼會……
他回過頭,見沈以甯還倚在院牆邊望着他,畢竟他這幅樣子,确實令人擔心。
不是他……也好。
至少以甯不認識這張臉,不會因為他是謝知淩而躲開他。
當他再次回到小院的時候,沈以甯已經端着一碗熱湯面出來:“你先吃點東西吧,我去隔壁劉嬸家給你借件衣服。”
他接過那碗面,目光卻始終不肯離開沈以甯。
十五年……她眉眼依舊,隻是那份鮮活恣意,被沉靜所取代。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鄰家屋中,他才收回目光,緩緩轉頭,竟發現院子角落裡站着一個小娃娃。
是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女娃,穿一身粉紅小襖,臉蛋圓潤白皙,一雙眼睛黑溜溜的,可愛極了,此刻正怯生生地打量着他。
他這張臉……确實吓人……
他全身血液仿若倒流,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在他腦海中炸響,他屏住呼吸,生怕吓着她,輕聲問道:“她是你娘麼?”
小女孩用力點點頭,飛快轉身跑回屋内,隻留下一道門縫,悄悄觀察他。
那是……沈沈!是他們的孩子!
沈沈的年紀……四五歲?所以,現在是十年前?
他睡了一覺,竟然回到了十年前?
他瞬間感覺天旋地轉,倚靠牆根才勉強站穩沒有倒下。
在他愣神間,沈以甯已經拿着一套破舊的粗布衣褲走了回來:“這衣服是不穿的,你直接拿走就好了,還有這個碗,也不用再還了。”
他擡起顫抖的手,接過那有些黴味的衣物,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
沈以甯笑笑,轉身進去關上了院門。
他靠着牆根緩緩坐下,剛才接過衣物時,他清楚看到了以甯的手,紅腫粗糙,布滿了細小的裂口和凍瘡。
他不敢想她經曆了什麼……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所以這次莫名回到十年前,是上天對他的恩賜麼?
他在門外守了一夜,寒風在冬夜裡呼嘯肆虐。天剛亮,凍得半僵的他便聽到院門聲響,一個小小身影從門縫裡鑽出來,見他在此,“呀”地驚叫一聲,轉身就撲回了正欲關門的沈以甯懷裡。
“你……還沒走啊?”
他不知該如何應她的問話。
見他隻是沉默地縮在那裡,沈以甯皺了皺眉,沒再追問,俯身替沈沈理了理額前碎發,輕聲囑咐道:“今日去書院,一定要聽夫子的話,好好讀書寫字,好麼?等你下學回來,娘親給你烙你最愛吃的糖餅。”
“嗯!”
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蹦蹦跳跳跑遠的沈沈,他和以甯的孩子……如今看來,眉眼間更像以甯的清秀靈動,幾乎看不到一絲屬于他的痕迹。
不像他,也好。
這樣看着沈沈,以甯便不會想起他,想起自己這個令她痛苦的人。
他回過頭,見沈以甯已經費力地推着一輛闆車出來,闆車上高高摞着一塊塊黑乎乎的東西,散發出刺鼻惡臭,熏得他幾欲幹嘔。
沈以甯卻恍若未覺,臉上沒有任何不适的表情,推着闆車沿着村道朝遠處田野走去。
闆車似乎很沉,她手臂繃緊,推得很吃力,他急忙追了上去,伸出凍僵的手,扶住車把,用力向前推去。
沈以甯詫異扭頭,看到是他,臉上露出笑意:“多謝你了。”
他小幅度地點點頭,将全身力氣灌注在雙臂上,奮力推着這輛散發臭氣的闆車。
“嗯……你不會說話?”
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她那雙紅腫的手上,心口如被重錘狠狠擊中,他……還是不要說話了吧,她或許也并不想聽。
日複一日跟在她的身邊,他才發現孤兒寡母所受的磨難,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收污泥、制糞餅、推闆車,每一項都是體力活,村裡的潑皮無賴出言不遜,動手動腳……至于沈沈,常受鄰家男孩的嘲弄,推搡她,叫她“沒爹的野孩子”。
回到十年前,确實是上天的恩賜,讓他可以看到這些。
讓他可以在暴雨如注的夜晚,搶過沈以甯手裡的工具,爬上屋頂修好漏雨的頂棚。
時間再長些吧,讓他能站在她的身邊。
冬去春來,冰雪消融,春去秋來,麥浪翻滾,他一直都固執地守在她家門口,就縮在那片牆根下。
以甯好像習慣了他的存在,每天都會給他盛一碗簡單的飯食,有時是糙米飯,有時是菜粥,滋味實在算不上好,但他每次都吃得幹幹淨淨。
隔着一個院子,也算是他曾經期盼的相依相伴的未來。
沈沈也不再害怕他了,從前走路都離他遠遠的,現在也能坦然地從他身旁經過,有時還會摘朵小花送給他,坐在離他不遠的石頭上,自己玩一會兒。
“這個字怎麼這麼難寫,怎麼都寫不好……”
天高雲淡,早早下學回來的沈沈坐在他身邊,将草紙墊在腿上,拿一支秃了毛的毛筆,費力描畫着,圓圓的小臉都皺在了一起,不斷嘟囔:“這個字怎麼這麼難寫啊……夫子教的筆畫,怎麼都寫不好……”
“乞丐大叔,你會寫這個字麼?”
他偏頭一笑,極其自然地握住了她肉乎乎的小手,動作沉穩又輕柔,一筆一劃地在紙上端正地寫出了那個困擾她半天的字。
他聽到沈沈的驚呼:“你寫得真好!再教我寫幾個好不好?這樣明天夫子就不會批評我字寫得像蟲子爬了!”
她興奮地晃着腦袋,翻動書頁:“就這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