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是任人擺布。”
坐在那張插滿線纜和透明軟管的機械椅子上的少女開口說道。
盡管程序已經隔絕了她的痛感，但機械随意調整她的身體參數還是讓她全身冷汗直冒，浸透了今早剛洗淨的黑色長發。她的四肢被牢牢固定住，無法動彈，更無法撥開貼在臉前的頭發。
她很少會感到焦躁不安。
此刻，她隻能靠眼球轉動來觀察自己所在的房間。
雖然她和母親搬遷過很多次，但房間内的陳設始終如一：牆上安裝滿了機械臂和缺乏外殼的廉價設備，以至于看不到牆面。原本就不富裕的空地上，還擺放着孕育罐和大型儀器台。這就是她成長的環境。這些設備在經過常年累月的使用和修理後，全都沾滿了油污。她的母親的原則是：看不清就不算髒亂。
“你現在才是真正的任我擺布！”
母親晴燈邊說邊用電熱卷發棒把自己的頭發燙卷，這使她的發質由原本的黑亮變得斑駁焦黃。經過這樣的處理，她就可以輕松地用一個發圈把頭發盤在腦後，不再散落。
晴燈博士大步繞過各種設備，來到少女坐的機械椅前，雙手撐在兩個扶手上，擡頭觀察并念出機械椅頂端四塊顯示屏的讀數。
“成長評分9.5，性征衰退評分5.4，太低了，根本不夠靈能進化上升到評分7，我們黑家的基因太健康了，你身體的成長不但延緩了性征衰退，還在在恢複性征，上周衰退率還夠6，這樣下周你沒法入籍博物館都市啊！我還有事忙，真是煩！”
少女盡力蠕動嘴唇，隻是想說話的肌肉動作就已經使得身體微微顫抖。
“那就不去了。”
“你說的簡單！”晴燈左手按動頭戴型機械鏡片，這單片鏡集成了當前所有觀測技術，附帶無影的矩陣照明燈，是她的得意作品之一。
“不去博物館都市進化，你将來可怎麼辦呢？要像外面的評分5們在雪原巡邏嗎？”
“嗯。”
“她們永遠進化不了！你簡直瘋了。”
晴燈博士用手揉搓着額頭繼續說道：“對不起，蓮，我已經對你說了不下一萬句對不起，我還是想告訴你，我當初擅自用改裝的孕育罐培育你，導緻你四歲就意外出生，經常承受調整身體參數的痛苦，都是我的錯，我的初衷是想将你的進化評分和知識評分都設定成7。”
“媽媽？”
晴燈聽女兒蓮第一次叫她媽媽感到意外：“啊，嗯？”
“叫我紅蓮。” 少女低頭看着腳下血紅，血液沿着大腿裡側流下，在小腿上開辟出一道道新的血流，直到從她白皙的腳尖滴落，彙聚成一灘紅色的小湖。
母親注意到女兒的變化，才慌忙的操作機械椅子。
“抱歉，我沒考慮到你已經16歲了，這情況會可能在調整治療椅參數時發生，我會馬上把參數調回去……”
“這都不重要了。”
晴燈沉默了，她隻是個單純的學者，搞不懂人情。
“我現在隻想離開這把椅子。”
随着設備停止時發出的嗚嗚噪聲，治療椅束縛紅蓮的機械臂也紛紛散開。晴燈博士看到紅蓮沒有異常反應，有些尴尬地掐着腰轉了一圈身子，心中開始懷念她心心念念的研究課題。她颠了三下腳後，快步回到研究室的工作台。
“呼。”
紅蓮完全癱軟在椅子上，控制着思想的每一個念頭和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全力讓自己放松。在她成長的12年裡，經常用這種方式讓自己快速振作。
她離開椅子時，過分用力，勉強控制住踉跄的身體，走向淋浴設備，無意間撥落了設備上的連衣裙實驗服，然後拿起岸防衛隊的制服放在淋浴設備旁邊。她計算洗淨自身的時間和細節，在浴霸的強光中穿上制服，盡快吹幹長發，最後戴上白手套并拍拍大檐帽上的微塵，對着淋浴的玻璃罩，确認自己的儀容得體，要立刻出發。
“晴燈？”
“啊？我現在正忙！”
“我也說過不下幾百次了，我不怪你。”
“好，你再去試試天家主大人吩咐辦的事，啊！因為是機密行動，不能發布任務，想必很難找到人協助我們啊！”
“我壓根不想辦。”
“為什麼！”
“因為她是個魔鬼。”
“你這樣說天家主大……”
紅蓮單手握住晴燈肩膀，把她從布滿瑣碎儀器的昏暗工作台推開。
“聽着，晴燈，你給我聽着！媽媽。”
晴燈的大腦一片空白，忙移開臉上的目視儀，仰視少女臉上的平淡表情。
少女的黑白相間的衛官制服與她英武的氣質相得益彰，顯得格外冷傲。大檐帽下，少女的長發分在臉兩側，長眉細目，以堅定的意志睜開，眼神中充滿了質疑一切的力量，這讓晴燈博士有些怯懦地看向少女的嘴唇，似乎在呼應自己很少與人交流的個性。那小巧的嘴上隻有淡淡的粉色，晴燈想到紅蓮是因為治療椅而缺乏貧血，視線又緩緩下移，注視着少女漂亮且恰到好處的下颌線。
“燈。不要考慮别人，不要考慮我！”
少女笑了。
“我接受一切先天的環境，因為它們造就了我，所以我不怪你。你該考慮的是你自己想做什麼，媽媽，你活了39年，你究竟有沒有幹過自己想做的事情呢！這12年，我全看在眼裡，你總受到研究所同事排擠，成果被剽竊，名譽被抹黑，成為學界的笑柄，你聽從各種組織安排，把你用完了就抛棄，我們漂泊去過十幾個城市。你究竟為自己做過些什麼呢？”
紅蓮看到晴燈幾乎要哭了，轉身再次面對那個雜亂陰暗的設備房間，歎息着，悲傷和憤怒交織在一起，讓她無力地漫步并随手輕撫着母親喜愛的陳舊設備。
“博士。我出發了。媽媽，我希望你能認真的考慮自己。”
紅蓮走到戶外，擡頭看到細微的雪花自天空輕輕飄落。這些雪花經過夜空中的靈能超巨飛艇照射，一觸即化，甚至連一絲濕潤都不會留下。
家的氣密閘門緩緩關閉，每個居住艙門前都有一平米的陽台，紅蓮輕按圍欄立柱上的開關，陽台自動下降到地面，可以看到居住區的所有居住艙下方都有支撐柱，這樣設計能減少艙内的熱量損失。
岸防隊員們三三兩兩地結伴同行，都穿着黑底白邊的制服，腳下的石道起初坑窪不平，步行到了靈能會修建的主幹道就變得極為平整，道路外是積雪。
墨綠色的道路環形延伸，有的隊員逗留在古老的路燈柱下，揮散路邊長椅上的雪層，坐下等待各自的朋友。
岸防連城由2000年前的防禦南極大陸入侵的五座港口城市相連組成。
靈能會引領世界後，修建了墨綠色的環形公路呈圓形包圍各城，公路的中心各建一個廣闊平坦的圓形廣場，廣場中央的白色石柱叫靈能友誼塔。
紅蓮眼前的主城廣場最大，占地32000平米。
這空曠平坦的廣場沒有任何裝飾物，像極了實驗用的燒杯瓶底。盡管主城區居住着近20萬岸防隊員，但他們大多數時間都忍受不了居住艙裡的枯燥生活，來到廣場與戰友團聚。還有前往執行任務的隊員，或者是定期用治療椅的隊員，總之都要路過廣場。也就是說此時廣場散落着不下10萬人，卻像燒杯裡的雜菌一樣稀疏。
勤雜工
普通岸防隊員會繞開穿士官制服的隊員和治療無效的隊員，這是因為她們不願讓意外打破自己井井有條的生活。但是，大家還是忍不住觀察着異類，用餘光看看紅蓮，又紛紛轉看角落處。
坐在長椅上的女士，一身靈能會的白底金邊西裝，端正的坐姿讓西裝略有緊繃，暗示着她有不同尋常的體魄和身手。齊耳短發加上中性臉龐，讓她具備了100多年前已經滅絕的人類男性身上的魅力。她目光所及之處，少女們臉紅心跳地确認自己是否是她的目标。
女士卻在心裡重複這句話：完成天家主大人吩咐的任務，留出時間應對突發情況，或者盡快回到大人身邊，這就是我活着的全部意義。
她看着向自己走來的紅蓮，最先注意到紅蓮銳利的眼神，凝視着自己又似乎看向别處，她非常反感紅蓮這種若有所思的眼神。
岸防衛隊士官的大檐帽帽檐與帽徽連在一起，是一整塊黑鋼制作，加強了對人員頭部的防護效果。锃亮的黑鋼帽檐為紅蓮增添了肅穆的氣質，黑色長發之間，嘴角微微上翹，漂亮的鼻梁顯了英氣，劍眉細目與那位名叫元的女士對視時，流露少許戲谑。
銀色的肩章下，結實的上臂使得衣袖充實，束腰呈優美弧線的上衣，衣角形似裙擺，與長發末端呼應，展現出狂野的美感。黑色長褲以電子鎖扣連接黑鋼金屬鞋，顯得渾然一體。
“元師傅，久等了。”
紅蓮說完坐到元旁邊，人群的視線立刻扭散，無論她兩多麼引人注目，在岸防連城沒有人想與靈能會扯上關系。
元側身看着紅蓮黑色長發柔順流至胸前，看不到她的表情。
“紅蓮大小姐，我說過了，不要叫我師傅。”
紅蓮無需觀察身旁的元，因她精湛武藝而散發了逼人的氣場，讓自己感到微妙的緊張。
“我不明白元為什麼對每個市民都稱呼大小姐？”
元撫平小腹部上靈能會白色西裝的褶皺，雙手按住長椅坐闆，愉快的蕩着雙腳。
“隻是稱呼，這樣尊稱每個人對我而言比較輕松，我隻想對天家主稱呼為大人，她對我而言是特别的。”
“那我叫元師傅也隻是稱呼！”
元和紅蓮同時轉頭相視一笑。
“哎？你這小丫頭！嗯，說正事吧，天家主大人吩咐你和晴燈的研究課題是，調查野外機械生物動力裝置，毫無進展啊！紅蓮，你拖了兩周，令母晴燈博士隻是學者，你不作為，課題就進行不下去。”
“嗯……”
紅蓮站起來，擡頭望向天空，柔和的白光中隻能看到靈能超巨飛艇船體的一角，低頭看是廣場稀疏聚散的岸防隊員，她們舉止得體，步伐矯健，離遠看每個人的區别僅僅是發型稍有不同。
“她們井然有序的生活，滿懷期待的未來，靈能會卻随時可以輕而易舉的捏碎。”
“你想多了，人們是需要進化成靈能體，前往了天狼星，靈能會隻不過是引導這個旅程的向導組織。”
“元師傅，我不想和你争辯！畢竟隻有我一個人直面真相。”
“一個人的真相就是假相！”
紅蓮摘下士官帽，煩悶的心情随擺頭輕晃的長發一起飄散，她坐下，長吐一口氣後擺弄帽子。
“無所謂，真的無所謂。正如我的看法無所謂一樣，我幹什麼都無所謂，所以沒興趣聽從天家主的命令。”
兩人眼神沒交流，卻能感受到對方銳利的敵意。
“紅蓮大小姐你能從一介平民直升岸防士官長，還獲得了免試進入博物館都市學院學習的名額，全靠天家主大人的恩賜。”
“我不稀罕這些走後門的機會，她能讓我直升就能讓我直降，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執行她說的任務所需的身份罷了，我們都是她的工具。”
元低頭閉眼短暫思考後笑了。
“紅蓮大小姐的想法太奢侈了，不是每個人都有當工具的機會，但我見過這麼多下屬，隻有你敢反思，老實的工具做不了複雜的工作，我明白天家主大人為何包容你了。”
“老實的工具做不了複雜的工作？呵呵，她的原話吧！我隻是她北極皇帝寶座下的跳舞小醜罷了，她哪天膩了，就會把我捏死。”
“哈哈哈！”元大笑到暫時忘記第一管家的儀态，雙手捂着臉笑的前仰後合。
“咳，咳，嗯，天家主大人隻在你我面前說過一些真話，我很感激這種真實，即便是惡言。我原本是進化評分3在屍體回收站等死的活死人，是天家主大人給予我現在的人生。我想請求紅蓮大小姐一件事。”
嗚！嗚！
警報聲長鳴，打斷了廣場上所有人的話題。
耀眼的金光從廣場中央的靈能友誼塔射出，塔頂的四座神使雕塑在轟鳴聲中化為金色光人。這些光人跳向空中，展開巨大的金翼，随後在一道淡藍色的光柱後降落地面，四道藍色的光柱旋轉升天，顯得格外神聖。
這些光人逐漸變化，變成了全身穿着銀色連體衣的人形生物。它們的銀制胸甲上分布了靈能場發生器，可以實現低空飛行并大幅增強體能。灰黑色的腹甲連接多對拘束帶，緊緊地纏繞在身體上。大腿上的拘束帶緊繃，卻能上下移動，不協調且的流體質感讓人們不禁懷疑那連體衣的裡面是否有肉身。
人們再看它們頭部，臉的位置是一個純白的面甲，頭頂是一個果凍質感的水母頭，伸出像觸須似的一條條自主蠕動的線束，是它們的感受器。腰後别着兩把侍靈能量刀。
這就是令夜星人聞風喪膽且心向往之的靈能進化成果——侍靈的外貌。
四名侍靈從不同方向給圍觀的岸防隊員分發信息畫面，這畫面和心靈語音會強制出現在廣場上的每個人類的腦中。
“猴子進化的智慧生命是人類，文明在黃金時代停滞，愚昧将機械進化毀滅，恐懼将血肉進化終止。僅有微弱質量的靈魂不可能進化，人類求助于偉大的天狼星文明賜予你們靈能科技，靈魂能量促進協會幫每個人類完成靈能進化。”
紅蓮無視重複播放的心靈語音，戴上大檐帽扶端正帽檐後對元問：“什麼？”
“請記住我說的這句話：天家主大人隻是從未被善待過。”
“皇帝怎麼可能從未被善待？”
“嗯，她身邊都是利益關系而已，我也一樣。”
“嗯…….那我也求元師傅一件事吧。”
“什麼?”
“再教我武技。”
“難得有人對古代體育感興趣，我們在博物館都市見吧。”
元說完後，起身。她右手按左前胸，對紅蓮微微低頭鞠躬，然後走到長椅後側，擡起左臂指向天空，啟動了靈能會成員專屬的瞬間傳送術。
紅蓮右手食指有節奏地敲擊長椅座面，思考課題任務成功的條件，開始觀察人群，等人群淡忘她和靈能會有關的印象，等到她再次感受到雪花漫飛，大自然潔白的素衣，無情的抹去了岸防主城區的人心冷暖。
隻有這樣，她才能閑庭信步穿梭于岸防隊員當中。
甚至有一位高雙馬尾的新人隊員帶着稚嫩的舉止輕拍了紅蓮的肩膀，誤将紅蓮當成了她的隊長。
紅蓮微笑了一下，繼續向廣場深處前行。
她目光敏銳，尋找着與任務目标相關的可能性，發現看似休閑的地區其實有着嚴格的職責歸屬，人們似乎從來不做多餘的事情。
搜集情報
紅蓮确定沒有線索後，加快腳步來到廣場外圍的環形道旁。她看到15米寬的直道無限向遠方的工廠區延伸，道路兩旁有幾百個陌生的踏闆裝置。
踩上踏闆裝置，眼中自動浮現字幕，耳邊播放語音。
“編号HZ178901用戶，注冊名紅蓮，您好，鑒于您第一次操作岸防連城人用單體移動輔助浮空闆，推薦您采用手動操控模式，本機自動記錄并上傳您的意識信号，您下次使用浮空踏闆時就可以直接用意識操控模式了。”
浮空闆行駛了15分鐘，紅蓮已經适應了其他岸防隊員好奇的目光。
畢竟，穿着士官級隊服并用手動模式操作踏闆的人并不多見，紅蓮看向遠方道路兩旁的遼闊雪原，漸漸地，一排紅黃相間的燈光開始閃爍。
紅蓮輕輕地推動操縱杆加速，穿過這些燈光時，她注意到這是一排工程插杆上閃爍警示燈。這些插杆可以對自動機械車輛發射雷達波，提示隔離區的邊界。
在翻騰入天的雪浪中，忽隐忽現的巨大蜈蚣形機械不斷襲來，疾馳轉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