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聞石求,特還小和——”
鐘磬莊嚴,佛音清長,晏熔金揮之不去,掙紮睜眼。
繁複花紋珠鍊割裂視野,錦被紗衣勉強遮蔽身體。
“大膽......究竟是何人羞辱朝廷命官!”
晏熔金想遍了政敵,也不敢相信其中有如此龌龊卑鄙之人!
然而還有更卑鄙的,血脈偾張時,一蹿燙火燒心燒腦,他被藥得五迷三道,又餓又想吐,不知如何緩解。
于是他朝旁摸去,卻沒尋到解藥,看到個同自己面目極像、隻是眉骨有疤的人。
晏熔金一時怔住了,他第一時間竟不是喊人來,或是思考是誰設的局,而是扒他衣服去瞧心口胎記。
冰冷的手指、灼燙的手心,在貼上皮肉的那刻竟猛地中和了溫度,叫喘不過氣的晏熔金生出整個人貼上去的沖動。
——他看到了這人心口胎記,與自己一模一樣,他想:莫不涉及神鬼之事。
“咳......你是誰的人?”
那人被他騷擾得倏然驚醒,幾欲捏碎他腕骨,笑得卻輕快浪蕩:“美人?哪裡有這樣不知事的美......”
晏熔金的頭發被撥開,随即下颌被掐緊扳起。
他被迫直視那人眯起的冰冷的眼睛。
“男的?”
嫌棄之意溢于言表。
晏熔金混混沌沌地還沒反應過來,眼睛還癡癡朝着他,顯然被誤解成了另一種意思——
一記結實的耳光飛在晏熔金左臉,那裡高脹的疼痛接替了藥物的燥熱,叫他一下在難堪中清醒過來。
“你是誰?”晏熔金勉力坐直,找回些過去的體面。
那人冷笑一聲,眉骨凸起的陰影壓過了輕佻的眼形,慢于頭面轉動的眼球攝住晏熔金時,叫他蓦地生出悚然與絕望——
“皇帝親封的右相,屈鶴為,你不認得?”
屈鶴為羞辱地拍了拍晏熔金腫起的面頰,最後一拍并未将手拿開,反而順勢在他颌骨滑動指頭:“是張好臉,隻是本官不愛搞娈童。”
晏熔金掙紮道:“這是哪個國家?我乃大業新科狀元晏熔金,遭人迫害至此,我們之間必有誤會.......”
屈鶴為垂眸睨了他兩眼,朝外高聲道:“來人——抓奸細!”
于是護院湧入,架起衣着不得體、神态眼神不得體的蒙圈狀元,丢入了水牢。
關押重犯的水牢,自入口望進去,是一級級逐漸下沉的台階,最低的台階被水淹沒,同一平台矗立着十數隻狹長鐵籠。
晏熔金正是這一場所當下唯一招待的“客人”。
被黏膩污水泡漲發白的雙腿已無力支撐,他是被四周的籠子嵌托着的。
水面以上唯有頭顱,連晏熔金的意識都仿佛被吞沒侵蝕。
他想,真像一場水葬。
發燙的眼皮叫他無力睜閉,勉強開這條縫注視高坐的屈鶴為。
吝啬的天光落在屈鶴為鼻梁上,連帶反出額角發绺粗粝的質感,他神情并不嚴肅專注,反倒近似松散好奇。
晏熔金索性偏頭避過他目光。
卻聽屈鶴為問:“怎麼不接着念了?”
晏熔金開口,嗓音啞破:“不想念。”
那手握他生殺大權的人離開座位,一步步走下來,直到精繡重鑲的衣袍漂蕩在污水中。
屈鶴為笑得古怪,三分考量七分興奮:“你寫的策論?”
晏熔金說:“是。”
他在混沌與不适中,嗫嚅般将它們翻來滾去背過。
他靠這些撐下去,讓自己站立,不要被囚在水籠中跌倒在死亡裡。
“你不是奸細?”
被冤枉關押了數日的委屈湧上心頭,晏熔金将額頭撞在鐵欄上,力道之大叫鎖鍊也當啷亂響。
“我不是,我都不知道這是哪、你又是誰......”
屈鶴為将手覆在他撞過的杆子外側,沾上了血污他也渾不在乎,晏熔金也是神思不清,竟恍覺這喜怒無常的人要撫摸自己的臉,不由一陣惡寒。
屈鶴為見他躲避,喚人打開籠子,惡趣味地将血擦在他潔淨些的面皮上:“放你出來,你把那幾篇策論默給我。”
晏熔金沒力氣擡頭,癱成一團在他腳邊,見狀道:“終于察清我不是奸細了?”
屈鶴為本想恐吓他“寫完了再關回來”,但轉念一想有了更壞的主意——
他擠出副嚴肅悲壯的神情,蹲下來和他平視:“你的眼睛,很像你的母親。”
晏熔金晴天霹靂:?
......
出獄的晏熔金養了半月身體,才從極端的高熱與寒戰間撿回一條命。
立夏未至,暑氣先來了,但笨重的貂皮大氅仍壓在晏熔金肩上。
他筆墨行雲流水,寫到興起又改了字句,站起躬身作文。
正屏息凝神、全副集中時,頭頂忽傳來瓦片碰撞聲。
曆經坎坷的晏熔金警覺停下,出門探看。
不想卻見牆頭之上,靜默端坐是故人——
窄袖窄領道士袍,身闆巋然,唯額發與發帶飄揚,衣袂庫拉響。
而那直鼻闊口的面目,晏熔金一輩子都不會忘!
“竟是你!小道士!”
見這玄乎道士容貌未變,晏熔金更是覺得府中人所說的“十二年已過”不過是诓他的;況且晏熔金霍然來此,若非人精意算計,那便要訴諸幽冥之事,眼前這算得上半個熟人的奇異道士,便是晏熔金最好的突破口。
然而晏熔金一聲叫喚過後,那道士翻身要走,急得晏熔金貼着梁柱朝上怒呼——
“嘿!你别走——我知道,就是你搞的鬼!”
那道士還真停了動作,奇怪道:“我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