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門宴開。
雖則菜色不精,但流水似的上菜排場、專人斟酒的做派,已是災年民間少有的富貴。
晏熔金裹着兩月未換的髒污衣裳,坐于規整的酒席間,格格不入。
且隻有他的飯菜上皆倒扣碗碟——他已從種種詭奇中佐證了寨中人的居心不良。
“怎的不揭菜盤,不合口味嗎,小大人?”
吳定風開了口,叫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更明目張膽扒在他身上。
晏熔金道:“我不餓。”
要他吃土匪的東西——其中還不知動了什麼手腳——他甯肯餓死!
吳定風沾過酒的唇色更白,透出傲慢與冷峻。
他嗬笑一聲,喉中如沾濕泥:“那不如,嘗嘗我教中的好酒呢?”
四方杯中,渾渾暗暗,仿佛将所有生機蓋沒于其下。
晏熔金面色一白,面頰有蟋蟀彈跳般的抽動,他舌抵上齒,妄圖穩住心神:“我......也不渴......”
吳定風登然将筷子擲向他,厲風剮過他的衣袖,插入他左手手背。
如同一輪烈陽壓入沉靜的大地,瞬間扼殺一切生機,隻餘這片永恒向着地心灼燒的焦土。
晏熔金沒有挪動,分明是手被紮了孔,卻如被生割去了般,斷絕了與身體的聯系。
然而下一刻,餘震連動桌子,如同滾火竄過江上窄木,直燒到對面荒原去。
晏熔金的身體終于被暴烈的撕扯感紮根,藤蔓似的沿着十二經三百六十五條孫絡瘋長肆虐。
要是給他一把刀,他會毫不猶豫手起刀落,從這種絕對難以捱過的疼痛逃竄到另一種疼痛的羽翼下。
身後淡作背景的傳菜奴得了首肯,猛地竄上前,掀開他桌上盛滿白花花手指、頸項、眼珠、胸肋的菜盤,又抄起酒杯粗暴往晏熔金喉中灌去。
晏熔金在掙紮中挨了揍,茶水與手上的血水混在一處,清醒與昏倦混為一團,痛苦與痛苦後的麻木侵蝕他的神思,擁擠溢出的茶水與慘白詭奇的結塊牽制他的嘴角、面頰與全部的表情。
他在千鈞一發的時刻感到生命的不真實。
十二年前後的轉換如同戲談,君王裁決下民的生死由鬥勝的蛐蛐決定,而他身處匪寨中,轉眼就要被一群深受當朝之苦又更縱本性之惡的人,完成由生到死的轉變。
他抓住飄忽的精力,想:如果自己活不下來,不妨把自己想成别人——
如果是屈鶴為在這兒,他會怎麼活下來?
“我,我可以說服朝廷招安!北夷正對大業虎視眈眈,有将才之能的人定會得重用!”
這是空口白話,但從旁桌真插來一條臂膀,掄飛了那動了手腳的茶水。
掐着晏熔金下巴的鐵手卸了勁,那走狗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隻因出手阻攔的人是聖主的弟弟。
那人長得有些鬼氣,眼長唇長,如割開側後本不該波及的面皮。雖各處都娟秀,但無兩樣合起來和諧。
說話時脖頸與頭顱的轉動多且不同時,如同人偶。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轉得突兀,看人時像下了永生糾纏的邪咒。
飯奴有些怵他,寨中許多人都怵他,雖他為書生肩不能提,但他舉止瘆人,叫人未接觸心氣先吓短了三寸。
他朝上首舒展露出更大的眉眼,一隻手虛空撚着,唱戲似的:“逆賊,你答應我留他的命。”
吳定風斜身瞧着,不出聲,叫場面僵持與對峙的堅岩暗生。
幸而下一刻,一道明黃橫着飄過,吳定風不悅地瞥去一眼,目光卻猛然定住了——
那是個捧着黃衣、青衫束冠、敷粉苗條的年輕男人,矯飾太過、反顯出奸猾。
他垂首躬身,将托盤朝上遞去。
晏熔金桌上的茶盞被他的大袖擺帶翻,觀音土渣随酒液淌成細流,泛着近似嘔吐物的光。
若是晏熔金剛才沒有緊閉牙關,恐怕現在已經腹痛如絞,很快就會生生痛死。
他面色慘白,冷汗在春寒裡被風幹,分不清是後怕多,還是被釘穿的手痛得更尖銳。
趁那突然闖入的男人振臂高呼:“信徒蒼無潔,為聖主獻新衣!”,晏熔金問剛才攔下飯奴的鄰桌人要來酒壺,朝自己手上澆,随後緩慢艱難地去動那木筷尾,在血徹底自由噴湧的後一瞬,立即用棉布紮緊了。
晏熔金所有的氣力與心神都在這一串的自救中耗盡了,他眼前黑了又花,有一刻耳朵聽不見聲音,于是他下意識更努力地用眼睛看,卻見到那被吳定風撫掌接過的龍袍上,并非五爪之龍而是四爪之蟒!
但顯然沉浸在狂喜中的吳定風尚未發覺,隻顧用翕合的鼻孔發出急促響亮的喘息聲。
鄰桌的人擔憂地按住他完好的手,湊他耳邊說了許多話,叫他證實猜測——這人的确是聖主的弟弟冬知雪,精怪似的模樣、直勾勾的目光,在滅門時和吳定風失散,被餓死的老秀才帶大,與新世教人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