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也查了、審也審了,最終要找的冬信仍僥幸逃脫,而被作同黨捉去的蒼無潔也不知所蹤。
春天要到了,新年要到了,無論是哪一種熱鬧都能溫暖人,但偏偏晏熔金渾身發冷,和失蹤的人一起永墜寒冬。
他如同向暴烈的願望獻祭了一層血肉,直到站在屈鶴為面前同他對峙,才聽到命運的動作落下,在案闆上砸了第一刀——
“蒼無潔啊,叛黨麼,早就死叻。”
執掌殺伐的右相一手舉着書簡,傲慢而不虞地仰面,而目光始終不動,對着大敞的門後炸開的天光,懶得屈尊挪到來人臉上。
晏熔金推倒他桌上的書簡,妄圖叫他正視自己的怒火,他感到自己幾乎瘋了,他從聽到那個人的名字和“死”連在一起,就已經喪失了理智。
天光雲影、縱橫房梁、來往人物,都在發昏形成的漩渦裡扭曲、猙獰地尖叫。
他爬上桌案,膝蓋重重磕在紅木上,但全然不在意,朝着此時才露出驚愕的右相連滾帶爬地逼近。
他的身軀爆發出此生最大的氣力,勒住他脖子将他困在自己和椅背之間,又在坐壓住他雙腿時拔出匕首抵住他咽喉,赤紅着眼,聲音早哭啞了。
“你竟敢!你怎敢!你知道赈災銀下來前,是誰的銀子頂上的?你知道是誰做了局,叫官銀局勾當敗露、逼朝廷徹查貪官?”
——“要不是他,哪裡有今天的井州!哪還有高枕無憂的你!屈鶴為!”
他想到蒼無潔冰手的臉,輕如柳蒲的呼吸,想到他壓着咳嗽給自己講課,他那雙憂郁而多思的、用戲谑遮掩的眼睛......
想他比一年四季都明亮多變的神情,曾俯下身用一陣清風将自己覆壓,用氣聲放肆笑着他做錯的時論功課:“你這裡寫的什麼,怎麼會把......”
會把什麼?想不起來的話是什麼?
都怪屈鶴為!都怪他!蒼無潔死了,自己忘掉的東西也跟他一起消失了......
自己仿佛成了他死亡的幫兇。
不、不,真正的兇手是眼前的人!
晏熔金的手緊繃到顫抖,連帶着冰涼的刀尖在皮肉上摩挲,剮出一道血印子來。
屈鶴為的目光在他面頰上打轉:“你說的這些,不過胡言亂語;而蒼無潔匪徒的身份,卻是闆上釘釘的。”
“晏熔金,你不該這麼沖動,你是朝廷命官,怎能疼惜一個匪徒呢?”
晏熔金烏發蓬亂,面上有汗,鼻梁有傷,嘴角帶血。他握拳攥緊手裡的匕,不可思議又幽憤無盡地緩慢轉頭,到某個位置時,正好能看清他内眦的淚光。
然而在外人看來,屈鶴為說的一字不錯。
晏熔金痛恨這樣難以辯駁的事實。
屈鶴為幾乎端起了循循善誘的姿态,他無懼頭顱下的那道銀光,逼視着晏熔金,嘴角居然還帶起嘲諷與鼓勵難辨的微笑:“你是為井州殺我,還是為蒼無潔?”
“如若是為天下大義,”屈鶴為眯了眯眼,朝後一仰,将命門暴露得更加大方,他輕松笑起來,丢出二字,“請便。”
晏熔金咬着牙,沒有進一寸,也沒有退,隻是僵持。
屈鶴為說:“這是你老師希望的嗎?因為一個人,理想、尊卑、大局,就什麼都不顧了?”
“那你也太讓我們失望。”
晏熔金的眼睜得極大,仿佛要化作兩面鏡子,照清眼前人和自己的内心。
他還是拽着屈鶴為的頭發,将他的後脖頸壓在椅背上,再開口時聲音更加嘲哳——
“我要他的身體。”
“把蒼無潔的身體給我,我要去埋葬。”
屈鶴為殘忍地扯平嘴角,吐出一句:“逆黨麼,早燒死了——骨頭都不剩。”
瞧着近在咫尺的兩隻瞳仁一縮,散開時因迷茫再難聚焦,因痛苦不住顫抖,屈鶴為輕而易舉推開了瞳仁主人的挾持。
說:“多大的人了,還這樣不懂事,想再去水牢待麼?”
“還是坑殺亂民的時候,該連你一同踹下去?”
晏熔金的手在抖,他耳邊轟轟作響,如同戰場的餘嘯,他有一刻真的想幹脆利落地壓下刀去——
他知道殺了屈鶴為後,自己也逃不脫一死,但他不怕。
可當寒風刺入鼻腔,他聞到了蒼無潔身上的硝石氣味,神思一亂,最終彙成一個念頭——蒼無潔不會想看到自己這麼快下去找他的。
他是蒼無潔的學生,或許是唯一一個聽過他思想的人,他要走下去,為他們共同的願望豁出一切,不要叫蒼無潔的最後一點東西消散在人間。
他的頭腦瞬間涼下去,連帶着面色也陰厲冷漠起來。
老師的死,将他變得如一把出鞘的大刀,他仿佛陡然長大了,沒有人給他兜底,他不得不在邁出每一步時,用堅定自外而内地武裝自己。
“我會為蒼無潔正名,會讓你償命。”
屈鶴為撿起滾落的書簡,撇了撇上頭的灰,笑得輕蔑——
“好啊小和,我等着那一天。”
陽光下,屈鶴為手背的燒傷格外刺眼,同他高高在上的神态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