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風大,沒有将士那樣堅粝的皮膚,不得不戴幂籬才能不叫臉被剮疼。
比人高半身的白粉牆伫于路旁,遊走多地的商人背靠它們,瞧見合适的買家就略擡一擡眼皮,探你的神色。
晏熔金與他并肩走着,感到屈鶴為的手背悄悄磨蹭他的,像葉子搔過,心下隐約在得到與失去的兩汪潭水裡反複浸泡。便屏着氣略伸出了手指,去勾他的,然後空空同他交握。
他感到難過與高興同時出現在心中。
那段“蒼無潔”與“蒼無潔前”的時期,自己對他的誤會與冷意,終于被真相那面鏡子反到自己身上,成了個空洞洞的風口,他需要加倍地填補,才能心安與滿足。
然而他始終不敢收緊手,唯恐自己這點别扭的情緒被察覺,而後叫屈鶴為嘲笑他。
——是的,到這一步還不是審判。
他眼睛在叫不出名的貨物上掠過,心飛得像已處理完商品離開避戰的人一樣快。
他得找點什麼說,幸好他也真的有别的憂慮——
“你說,那人真的會去截下探子的信嗎?你好像一點兒不擔心,還同我悠哉地逛街。”
屈鶴為将眉骨上的那道疤轉向他,仿佛是第三隻藏匿的眼,總叫晏熔金覺得他藏了一手、遊刃有餘。
然而他說:“擔心。我好擔心。”
晏熔金:“......”
不要這麼平淡無波地敷衍他啊喂!
屈鶴為對上他眼睛,“哼”地笑出來破了功:“小和,我沒有騙你呀,我真的擔心找不到合适的吃的,好些東西聞着香,吃起來卻沒什麼味道。”
晏熔金說:“是你口重。昨天的烤羊腿放了那樣多佐料,都嗆我鼻子了,你還要加。”
屈鶴為駁他道:“怎的不能是你口淡?”
晏熔金眉毛擡了一擡,如乘風的柳條似的——
“雲起說了,你喝那苦藥,的确會麻痹你的舌頭,叫你呆笨少敏許多。”
“是舌頭,不是我。”
“難道舌頭不是你的?”
屈鶴為和他鬥嘴鬥得無奈而笑,帶着他手在他側腰輕輕捅了一下:“小和啊......”
晏熔金“嗯”了聲:“該造的東西,我們都造了,就算‘蛇’自己不‘出洞’,我們也能用炮仗将他炸出來。總不能讓你的酒白喝了。”
所以去非啊,放心吧。
“是我太不當心,溜出去放東西時叫公主撞見,才亂了你的計劃。”
是他之錯——你的擔心都是我造成的,不如讓我擔兩份的心,好叫你好受些。
屈鶴為說:“去買個烤串兒。”
晏熔金瞪他:“你聽沒聽我說話?”
屈鶴為收了神遊天外的神态,微微睜大了眼,不可理喻道:“你把自己安慰好了,又反省完了,我以為我已經沒有話要說了——還是說,你非要我給你順順毛?那你到底是認錯還是撒嬌來的?”
晏熔金捏了捏他的指骨,小聲道:“被你氣死了。”
“恩濟堂那半年,哄你哄得還不夠多?”
晏熔金被他撇來的一眼兜頭罩得懵懵然,回過味兒來竟有兩份高興。
他在心裡說,不夠。
“去給你買串兒,走。”
然而他們沒走出幾步,就迎面撞上了蔺知生的兩個小将。
他們沒揣好心地高聲打了招呼,就往小巷閃去。
在晏熔金賣烤串時,背後有人輕腳靠近,随即一片黑暗兜頭落下,他們被麻袋套住了!
晏熔金聽出是剛才兩個小将的聲音,他們高寒了聲——“這就是污蔑蔺将軍的兩個混蛋!”
遭了孽了!
他們隻是出來買個吃的,卻不防被早就懷恨在心的小将坑了一把!
街上人聲靜滞一瞬,随即腳步雜亂,手肘與鞋底競先砸打上來,在他們掙出麻袋前已挨了痛揍。
他們耳邊嗡嗡的,盡是邊境百姓對蔺知生的愛戴與維護。
才出袋子透了口氣,便有來不及跑的人破罐子破摔又踹了幾腳,爛泥菜葉都擲在他們頭上。
待晏熔金與屈鶴為相互攙扶抱頭,逃開混亂,藏進小巷時,心裡的轉變已如過幾月幾年。
屈鶴為抱歉道:“叫你和我一起,平白受了這無妄之災。”
晏熔金說:“沒事。”
他脫下泥濘的外衫,用裡層來擦拭面孔。
想了想又說:“第二回了,我早晚會習慣的。上次在井州,因為挂着相府的腰牌也當街遭受毒打,我慘慣了。”
屈鶴為說:“我對不住你。”
晏熔金卻笑了,粲然的眼睛破開狼狽的形容,亮過天光,直叫屈鶴為覺得巷子都讓他照亮了。
他說:“你對得住。”
“你對得住任何人——他們都說你是奸臣,我不信,我不信你會因為一個意外、一次失敗,徹底放棄正義、放棄改變時局。”
屈鶴為笑了,伸出兩指輕輕撥動晏熔金的額發:“要是你早一年半載說,還叫人感動,你現在——該罵的都罵完了,又來哄我了?哪裡還有半分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