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蒼無潔對學生的厚望,”屈鶴為聽着自己的血砸在地上,一滴、又一滴,像在相府中數着更漏,他擡起頭,朝晏熔金更溫柔也更叫他心碎地笑,“小和,那是我對你的。”
在自井州回京的路上,屈鶴為背着沉重的毛氅,記起晏熔金無數次将它系緊扶正。
他定定凝視着那張“以身入局”,将它換成了“苟全性命”。
這是他對晏小和的私心。
世道已經吞沒了一個晏熔金,能否将苦難都加諸失足人背上,不要再拉扯無辜的人了?
然而他沒料到,又或是早确信了但又不想認,清清白白的晏小和會義無反顧也跳進來,和他一樣滿身泥濘、在叢生的危機中摸黑前進。
是啊,他們本就是同一人,在一樣的過去裡長大,又怎麼會背道而馳呢......
又到深秋。
雖則漠北全年都像秋天,死人多,生機少,漫天黃沙終年簌簌,綠意罕少。
然而到了真正的秋天,在枯萎頹喪中,又夾帶暗藏了一份凜厲的風勁。
烏亮的神象擦過棕油,鐵煅的蹄踏碾過人聲,漫天狂風裡黃沙削弱一切色彩,然而巨象前的一抹紅卻如太陽,尋着了沙的間隙便更顯鮮亮。
黑雲飛撲而來,一片連一片,仿佛是血河折射而上的,兩軍戰甲的倒影。
詭谲的巫曲蛇似的鑽出巫女的口唇。
“捺波曾一,陳甕無量,夢夢桑咪嗚牙,陳嘧嗚牙......”
隻有上天的力量能讓天啞的巫女開口。
這是北夷的祝禱——
天地開合,萬世輪轉,人命有盡,欲望無窮。
母親河淌出的乳汁是大地的血,北夷人揮舞刀劍的力量來自天授。
安康和長久是天地對我們的祝福。
我們的戰象在前頭長嘶啊,那是勝過一切的号角。
它為我們賦予勇氣和神力,我們将刀槍不入,我們的母親在等我們回家......
巫女翻飛的裙袂,是張牙舞爪的鬼魅,在昏暗的天地間呈現出亢奮的色彩。
巨象連打響鼻,北夷人的雙雙眼睛都雪亮勝狼。
然而變故陡生,一根暗箭從弓弩叢中飛來——
險些射中神象的眼。
北夷軍中,有叛徒!
巫女驚愕擡頭,朝雪亮反光的箭矢出處望去一眼——密密匝匝的黑甲,掩住了所有人臉,唯有一條胳膊高擡,被紮成刺猬了仍沒有放下,而是随着它連接的軀幹緩緩沉下,如同被吞沒的旌旗。
那人大聲嘶吼着,蒼老的聲線含糊重複着“大業”的發音。
而後那處炸開一道白光,聲音再沒了。
近象的将領丢開手上擋箭的兵卒屍首。
一片慌亂中,巫女撫摸象首,試圖安撫,然而大象暴走起來,将鄰近的北夷人深深踩入地下!
哀嚎自北夷軍内暴發,他們的信仰不許他們射殺神象,面對頭一次在兩軍對壘時暴怒的神象,他們幾乎是束手無策的。
主将堅信神的怒火需要鮮血平息,竟推出幾個前首的兵卒,想叫他們去獻祭。
巫女的脖頸也被主将掐着,被威脅即刻平息神象的怒火,然而巫女的眼神森冷,直盯得主将心底升騰起對神的懼怕。于是那隻憤怒圈緊的手,改攥着巫女的衣襟。
大業的兵馬在神象發狂時就一湧而上,如今已徹底切入北夷,将惶亂的北夷軍殺得如橫了一刀漏米的口袋。
潰散,抵抗,崩潰,竄逃。
神象仍在踩踏兵卒,無論是哪方的,讓它發狂失智的香料,再多的血腥也沖不去。
因着那道不管不顧的冷箭,所有人都以為神象受了驚、神在發怒,而沒有懷疑真正使北夷神象暴走的巫女。
血紅的穗子被主将勒在巫女脖頸,又在她窒息前松開,向沖殺過來的敵軍揮刀。
巫女卻像是被吓傻了,良久在穿梭在刀光箭影中,當她走到發狂的神象跟前,護衛她的北夷人也幾乎死盡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她唱了段叫神象俯首的神曲,連剁三下砍落象頭後,接他上馬的大業人。
叛變,神罰,突襲,混亂,人叢中互相踩踏與揮砍......
晏熔金耳邊又響起自己唱過的巫曲——
天地開合,萬世輪轉,人命有盡,欲望無窮。
......
安康和長久是天地對我們的祝福。
......
我們的母親在等我們回家。
在激烈的拼殺中,晏熔金腦海裡的籌謀像大地闆塊那樣碎開,隻剩下對殘肢、血肉,對人的思考。
那一瞬間他的思緒飛越國别。
等他再收回時,颠簸的馬兒已經平靜,伏在鬃毛裡的面頰的劃口,終于遲滞地開始流血。
他對侍從說:“流血的人什麼都沒有得到,太陽照在人身上的光芒盡數收回,進了自己的口袋。”
侍從不解其意。
他卻不肯再說,他仍穿着巫女火焰般的服飾,他的眼裡哀憤而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