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如果你不知道,還用“愛”這樣的字眼頻頻招我逗我,那真是很惡劣了......也是你“罪有應得”。
風把草葉吹作蟋蟀,他聽見一聲長長的歎息,而後衣領被屈鶴為拽下,彎腰時那隻蠻橫的手輕輕給他擦眼淚。
“來之前就哭,來了還哭,說吧,到底要本相怎麼哄你?”
“我哪裡對所有人都好了?我對北夷人就不好——他們還沒擰斷我手的時候,我在監獄地上用血畫避火圖,唔,我的畫工你是知道的,你也見過,畫得監軍太監和北夷蠻頭子的圖兒,這還是我頭一回畫斷袖......”
“真真是,野趣叢生。要不是走得匆忙,真恨不得把牆皮剝下來帶回欣賞。”
晏熔金勉強笑了一笑,想到一國丞相的唯一消遣,竟然是畫這玩意兒,就覺得一言難盡。
他推着屈鶴為的輪椅,在他的驚呼中稍稍将輪椅翹起,叫屈鶴為仰面對着星辰。
這樣推着玩了一圈,在屈鶴為以為自己把人哄好了時,晏熔金卻犟牛似的,執拗地又繞回前頭的話——
“你說我老哭,哭得你心煩......”
屈鶴為急忙自證清白:“别添油加醋啊,我沒說你心煩。”
晏熔金捏住他一绺垂至胸前的頭發,仗着他不會感覺痛,将它捏扁了,又恨恨地或搓或繞在手上,直到深深淺淺的紅痕爬滿十指。
屈鶴為被他别扭的動作驚起一身雞皮疙瘩,心道,這崽子來了大漠,性子才敞亮不羁些,怎麼又回去了?
正頭疼着,耳邊又炸響了,直蓋過禮花聲去——“你就是這個意思!”
屈鶴為:......
唉,合着自己說啥都沒用呗。
炸毛的崽子見屈鶴為這回不反駁了,又矮腰抱着屈鶴為的頭,啪嗒啪嗒掉眼淚:“你說我為什麼哭?你不惹我我會哭嗎?我一個要及冠的人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麼,要不是今天雲起不在,你肯定不高興同我出來。”
“你先前根本不想見我,三推四阻、千方百計叫雲起攔着我。為什麼啊?屈鶴為,蒼無潔,老師,我哪裡對不起你了,你要這樣對我避如蛇蠍......”
“難道不是我救你于水火,不是我冒死去北夷的地牢裡見你?屈鶴為,你待我......哪裡有公平?”
他的最後一句話,像是自亂石墜入草莽的瀑布,陡然悄聲。
屈鶴為感到自己像個糕團,被晏熔金的腦袋擠壓磨蹭,眼淚和埋怨沒完沒了地糊上臉,換上别的人,自己就該抽刀了。
然而在炮彈般逼問自己的晏熔金面前,他幾乎是束手無策的。
因為心虛。
他沒法說,是你想多啦,我隻是重傷未愈,沒有避着任何人。
他心裡愧疚,從晏熔金操着烏鴉嗓冒死入敵營見他,從晏熔金得知他就是蒼無潔後猛撲上來流的一場又一場眼淚,甚至更早地,在井州,自己被晏熔金撈起擋去風霜,柔軟的發梢與吐息落在自己的臉上,總是被掖實的被角,偷偷伸進來捂熱他腳的那雙暖籠似的手......
他就意識到,有什麼堅不可摧的東西動搖了,仿佛是一塊嵌于懸崖上的磐石。
如果他說出自己的察覺,就會引來山崩。于是為了躲開大大小小的石頭,屈鶴為選擇了逃避。
但逃得并不妙——
因為他說:“我不讓你見,你就沒有自作主張溜進我的大帳麼?”
這是一根想要四兩撥千斤的打狗棍,然而對面是憋瘋了的蛇,他隻會打蛇上棍、得寸進尺。
晏熔金的懷抱松了,他們的右邊穿來吆喝,是勝利節的傳火儀式要開始了,然而他們兩雙眼睛都盯着彼此,沒有一點往那邊瞟的意思。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啊。”
晏熔金将他的輪椅調了個個兒,叫他面向自己,輕輕按住他的肩膀,叫他的目光與神色無處可躲、無處可藏。
當屈鶴為想要撐起身,肩上的那兩道力量又陡然加重了。在他黑了臉開口責罵前,又跟有讀心術似的,及時松開了,還服軟似的揉了揉。
然而那人沒有服軟,跪在地上,期待而萬分小心地,逼問他——
“那為什麼不揭發我呢?為什麼那麼多次都裝作熟睡呢?老師......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屈鶴為張了張嘴,頭一回在這張臉上看出咄咄逼人。
真是,大漠的風水養人,直直把順毛狗養成狼了。
等耳朵裡灼燙的話終于灌進大腦,他才皺眉捏緊了扶手,驚得顫抖:“放肆!什麼是......那麼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