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熔金換了毛袍子,大翻領一半火紅一半澄黃,黃的那邊掖到腋下,露出單邊繡暗紋的立領襯布來。是标準的大漠節日盛裝。
他探頭去看插在兩旁牆縫裡的紅黃花簇時,額骨與胸前懸着的大寶石璎珞蕩蕩悠悠,活潑俏麗得很。
“屈鶴為,這麼多花兒,他們得插幾個通宵啊?”
屈鶴為坐着輪椅,正替他開人群的道,見他瞧着自己,詫異地問:“你——同——我——說話了?禮——花——聲太大!我聽唔清。”
晏熔金便俯身扒着他椅背,将他掉了個個兒,嵌進倆小攤之間尋得休歇。
“聽得請了罷?今天好熱鬧呀,白天就開始放禮花了!”
屈鶴為從腿上雜七雜八的東西裡揀起根糖葫蘆:“買了這麼多,你吃不吃,不吃就化了。”
“這裡的秋天也這樣熱,我都想回京城了,”晏熔金從他頸後伸頭,就着他手靈敏地叼走最尖上的山楂球,然後皺眉說,“好酸好酸!你吃吧屈鶴為,正巧你口淡。”
屈鶴為便嘎嘣地咬碎冰糖,依言慢慢吃起來。
眉頭也不皺一下,果真不嫌酸。
“說起來,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啊,陛下的封賞沒到就罷了,連打了勝仗的隻言片語都不曾來,真是奇也怪也......”
晏熔金說了一通,半天不見人回複,低頭見他還在同圓溜溜欲掉不掉的山楂搏鬥,舒爾一笑,便也不管它什麼京城皇帝了。
漸漸地,亂竄的人流漲潮那樣,統一步調往左邊湧去了。
屈鶴為從雲規密而雜的話裡揪出兩句,記起近晚時會有傳火儀式——也就是一群人歌唱着當地的勝利歌謠,将象征美好生活的火把傳給下一人,做這件事時,所有人都要圍着高竄的火苗旋轉起舞,好叫上蒼看到人們火焰般的幸福與感激。
他對晏熔金略說了兩句,決定也去湊湊熱鬧。
晏熔金笑了:“那待會跳舞的時候,我邊走步邊轉你的輪椅?你好像也隻能這麼跳啦。”
屈鶴為調轉糖葫蘆杆杆,用沒沾糖碴的那端晃打了晏熔金側腰兩下:“笨,我是腿不好,不是手也廢了——難道我不能自己轉?”
晏熔金捂着腰跳開兩步,驚而佯怒地要同他算賬,再耍賴皮掰扯争取。
然而正當時,一枝形似鸢尾的藍花被抛落到屈鶴為膝頭,他們的笑鬧一頓。
那朵花被屈鶴為好奇地捏起了,仰頭朝它來處看,就撞見那個姑娘帶着始作俑者的得意,對他說了一句大漠話。
旁邊的攤主聽了也笑,轉述給沒豎起耳朵的客人聽,客人也善意地跟着笑開。
屈鶴為問:“這是什麼意思?”
攤主說:“給你送祝福的,她誇你是鸢尾花一樣漂亮神秘的男人,說要找個和你一樣的小夥親嘴子呢!”
屈鶴為也笑了一笑,付錢買了攤主一挂花串子,送給那個姑娘。
晏熔金推着他走出一段兒了,一低頭就瞧見那根橫枕在屈鶴為臂彎上的花兒,禁不住開口問他:“你喜歡那個姑娘?”
屈鶴為挑眉扭頭看他:“竟這樣渴了?什麼醋都拈來吃?”
晏熔金還定定看着他,眼裡很執拗。
于是他笑了,咬字很狡猾,不算含糊,但跟泥鳅似的上個音沒轉完就滑過去,鑽到下個音上——
“是啊,喜歡。”
他卡在晏熔金變色前,漫不經心地悠悠接道:“我還喜歡這帶着露水的花兒,喜歡她的祝福,喜歡這裡現在的和平安樂,也喜歡大業......”
晏熔金用他頸後伸出雙手,蚌殼似的壓住他兩邊面頰,用力得像要逼他吐珠:“屈!鶴!為!你又耍我!”
屈鶴為“唔唔”叫道:“哪唔裡......耍你了?窩全是彙虎珠圓......”
那兩片蚌殼略松了些,蚌主人問他:“什麼?最後四個字說的什麼?”
屈鶴為小聲嗫嚅了一遍,引得晏熔金矮身湊耳,他便趁機也搓住晏熔金的臉,臂膀大動、為所欲為,在陡然明晰的聲音中漏出一點得逞的興奮:“肺腑之言呀,晏小和!功課做得這樣差,這都沒聽說過!”
正鬧着呢,晏熔金的笑卻陡然褪下去,就像夕陽剝脫的光彩。
他們正行到開闊的草地上,二十步遠的地方正架起将燃的柴垛。
大漠百姓與來同樂的兵卒臉龐紅亮地經過他們,帶起不落的風。
然而晏熔金像斷線斷風的風筝,聲音低落:“屈鶴為,你對所有人都那麼好嗎?”
可以喜歡初見的姑娘,可以傾家蕩産救井州,頂着“奸臣”的名頭為江山嘔心瀝血,而不生怨怼。
所以你對我心知肚明的縱容,也隻是出于修養和性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