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雲卻再也忍不住,眼圈一紅,淚珠滾落下來,聲音哽咽:“大老爺,還有謝大人……都在書房等着姑娘。”
這般異樣,蕙甯心頭忽地一緊,袖下的手指不自覺攥緊了帕子。她不再多問,起身快步往西廊書房去。
廊下風過,竹影婆娑,天光卻仿佛一下子暗沉下來。
書房中,吳祖卿倚在太師椅上,眉頭緊鎖。案幾上茶煙袅袅,卻無人理會。
謝逢舟立在窗前,背影挺拔,卻帶着難掩的頹唐。他聽見腳步聲,猛然回身,見到蕙甯,眼底陡然生出決絕的光。顧不得吳祖卿在場,他疾步迎上前,猩紅着眼睛,握住她的手,聲音裡帶着前所未有的急切與顫抖:“蕙甯,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走?去哪兒?”蕙甯被他突然的舉動驚住,卻還是極力保持鎮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吳祖卿歎息一聲,欲言又止,終究隻是搖頭:“濟川,你冷靜點……”
謝逢舟像是再也壓抑不住胸中的痛苦與憤怒,聲音幾近嘶啞:“我冷靜不了!我不要什麼公主,我隻要你!”
一句話如驚雷落地,蕙甯的臉色瞬間蒼白,指尖微微發冷,腦海中也頓時了悟。她怔怔地望着他,淚意在眼眶裡打轉,聲音輕得如風中殘燭:“琅琊公主選的驸馬……是你?”
謝逢舟避開她的目光,面色痛苦,嘴唇微微顫抖,卻始終說不出否認的話。
蕙甯隻覺心口被什麼狠狠攥住,連呼吸都帶着隐隐作痛。皇帝旨意如山,謝逢舟被選為驸馬,這世間便再無轉圜餘地。若有,也隻是讓她屈辱為妾,委身于人檐下。
她怎肯?
若如此,三人俱傷,何必将苦澀延續?
她深深吸一口氣,努力将眼淚逼回去,卻仍有淚從睫毛滑落。她抽出自己的手,強忍住顫抖,擠出一個清婉的笑意,聲音溫柔卻帶着決絕:“那真是恭喜你了,謝大人。小女祝你與公主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謝逢舟聞言,心頭一陣劇痛,幾乎不能自持。他急急道:“蕙甯,你明明知道,我心裡的人隻有你。我不懂為什麼忽然要讓我做驸馬,什麼公主、郡主,我都不在乎!沒有情愛的婚姻,于我而言毫無意義——”
他暴躁地推開窗,日光明媚,卻似被烏雲遮蔽。他的聲音帶着幾分破碎和絕望:“我現在就進宮,我要去當着皇帝皇後的面說,我不愛公主,也不求榮華富貴,大不了不要這個官,也不要這條命……”
“可我想讓你活下來,我想看到你幸福。”蕙甯輕輕地打斷了他,聲音柔和,目光裡卻帶着一種溫柔而堅定的光芒。她的眼神依依不舍,仿佛要将他一生一世都刻進心底,卻又分明是決然的認真,似玉蘭花開,寂靜而不可動搖。
謝逢舟聞言,身子一僵,原本聚在眼底的哀怨與憤怒,忽然被這句話揉碎成了無邊的茫然。他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屋裡靜得連外頭的風聲都聽得分明,吳祖卿在背後歎息着:“濟川,你我都心知肚明,事情已經至此。你若執意如此,傷害的又豈止是你自己,或者公主一人呢?”
言下之意,若是謝逢舟繼續抗旨,吳家也難逃牽連。家國律令森嚴,皇權之下,個人的悲喜實在是微不足道。
謝逢舟緩緩垂下頭,方才的急躁與憤慨,在這一刻全都化作了無力與絕望。他的手指在袖中發抖,像極了風雨中孤苦無依的浮萍,隻能随波逐流。
蕙甯強忍着心底的悲傷,俯身退後一步,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聲音溫婉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溫柔:“琅琊公主秀外慧中,絕色傾城,小女相信,這必定是屬于驸馬與公主的美滿姻緣。”
話已至此,謝逢舟那般聰慧的人,又怎會不明白蕙甯的深意?她已經用盡全部的溫柔與堅強,把最後的體面和祝福都給了他,也給了自己一條從容退場的路。他隻覺得唇齒間一陣苦澀,千言萬語擁上心頭,卻隻化作一聲低低的歎息。
臨别時,蕙甯将親手抄錄的《流芳閣小記》遞到謝逢舟手中,從前總是覺得自己寫的每一頁都不完美,卻又想着未來有那麼多曼妙時光可以繼續從容書寫,如今才發覺,一切都是枉然。
扉頁上字迹清秀,盈盈似蘭,謝逢舟捧在手裡,指腹輕輕拂過紙頁,仿佛能感受到她溫熱的餘溫。
《流芳閣小記》講的是前朝才女謝蘅與所愛之人有緣無分,天各一方。蕙甯最喜歡的,便是末尾那一段:“杜郎攜餘赴京,适逢陳家畫舫泊于潞河。隔舟見崔氏抱嬰嬉于艙前,彼正負手觀燈,焰火明滅間,鬓角已染秋霜……流芳閣階前青磚仍在,當年竹枝所書‘死生契闊’四字,今唯見苔痕深淺,雨漬如淚。”
她掩面拭淚,淚水冰涼,滑過指尖,心頭一片空寂,不禁自嘲:原來世間最難的不是訣别,而是明知無望還要微笑着祝福。也許,從一開始她和謝逢舟便注定有緣無分。罷了罷了,這段情意,就讓它如畫舫隔水、流芳閣前青磚,長留心間,成為最美好的回憶吧。
她垂下眼睫,嘴角勉強彎出一抹淺淺的笑意。心中卻在默念:有多少人,這一生都未曾擁有過這樣純粹的喜歡?她有,她已經很幸運了。等到将來,嫁與他人,白發蒼蒼時,還可以回憶起這段舊時光,回憶起年少時為一個人心動、為一場無疾而終的緣分流過淚的自己。
她望向窗外,海棠花不知何時已謝了大半。枝頭殘紅點點,落英缤紛,一如她此刻的心境,空茫無依。
風吹過庭院,帶着淡淡的花香和一絲寒意,吹亂了她的發鬓,也模糊了舊日的溫柔。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