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高懸,為白日裡人聲熙攘的青玉長階灑下層疊的影。
褚眠冬站在山腳處的最後一級玉階之上,旋身回望這條随着山勢蜿蜒而上,一眼望不見盡頭的長長玉階。
白日裡,無數慕淩雲宗聲名而來的少年少女齊聚于這名為淩雲路的玉質長階之上,在靈力禁制之下,登上長階不斷向上,頂着随高度爬升而逐漸增大的靈壓,一步一步邁向山巅玉台,邁向「淩雲宗弟子」這一名号之下的光輝未來。
彼時,褚眠冬包袱裡揣着一封烙有淩雲宗接引印的邀請函,同在此列。
淩雲宗每五十載開山門,廣納能夠走完淩雲路、到達山巅玉台者為宗門弟子,無論其出身,亦無論其年歲。是以每逢開山門之際,淩雲路便成為修界最人聲鼎沸之所在。
與開山門一道的,還有淩雲宗廣而散之的接引函,亦即褚眠冬收到的那一封。
修成金丹而暫未有所屬宗門者,皆會收到淩雲宗的開山接引函。
是否持有接引函不影響淩雲宗的弟子考核流程,而隻作為告知信,将淩雲宗作為修界第一宗的存在感,對一衆年輕且有天分的修者廣而告之。
盡管褚眠冬覺得,以少女少年們對淩雲宗一貫以來的熱切憧憬來看,這宣發其實沒什麼太大必要。但不可否認的是,她自己正是因為這封接引函,才生出了前來感受感受這淩雲路之念。
不曾想這一走,倒是走出些趣事來。
登上山巅玉台的那一刻,幽微玄妙之感襲上心頭,下一瞬,無數片段閃回而過,褚眠冬沒能徹底記全,但其間最為突出的,除卻拜師大典之上、師徒名冊之中,同她名姓記載于一道的“雲酉”二字,便是所有場景碎片的終局——
靈力盡散,軀骨分離。
大卸八塊,神魂俱滅。
逐漸透明又緩緩消散的指間,正是褚眠冬從不離身的玉戒,一枚不具任何儲物、防護亦或攻擊功效,玉面有着獨特紋理的白玉尾戒。
那是好友褚明秋贈予她的,僅此一件,絕無認錯的可能。
怔然僅是一瞬,下一刻,幽微之感業已遠去,周圍的喧嚣重回耳畔,複有少女與同伴一道登上玉台,欣喜且自豪。
彌漫于山巅的潤濕霧氣氤氲着初春特有的溫涼合宜,唯有微微汗濕、尚餘冷意的後背,昭彰着方才的一刻驚神。
比起留在淩雲宗另擇良師,本就隻是出于對淩雲路的好奇而來、并無入宗執念的褚眠冬覺得,管它這消息保真不保真,她這就走,立刻、馬上。
在心底默念好友褚明秋的金句“明知山有虎,還不跑路二百五”,褚眠冬在心中默默盤算。
拜師大典設在淩雲路考核的次日,眼下,登頂淩雲路的衆人之名姓雖已有記錄,但按照慣例,尚未寫入師徒名冊,便算不上已經拜入仙門。
所以,一切喧嚣歸于寂靜的今日夜間,拜師大典前夕,就是最好的跑路時機。
作為登頂獎勵的法寶和靈石原封不動,留下一張上書“世間這麼大,我想去看看”的信紙,褚眠冬趁夜下了山,最後回望一眼不見盡頭的青玉長階,她幹脆利落地轉身離開,天青色衣袂逐漸隐沒于夜間的薄霧之中。
*
邁下最後一級玉階之時,青衣少女亦踏出了宗門護山大界。
結界的輕微波動引得山巅雲上阖眸靜坐的白衣少年睜了眼,眸中劃過一絲疑惑。
她走了。
他微微偏頭,似在思索。
滑如錦緞的烏黑發尾鋪散于坐榻之上,黑發與白衾相錯,複被月色投下疏淺的影。
一縷墨發随着少年的動作滑向一旁,露出微微上挑的眼尾,和其下一枚若隐若現的淚痣。
為什麼要走?
燕無辰看向身側桌案上那枚紋樣簡約、下綴流蘇的環佩,一縷淡青色的靈氣寄宿其間,令本就青翠的玉色愈顯剔透。
發小沉瑜今日送來這塊玉佩時曾說,這縷靈氣的主人便是他的準徒弟。
“我把驗靈石裡你未來徒弟的那縷靈氣抽出來,放在這塊玉佩裡了。”
彼時,沉瑜将這塊玉佩放在桌上,頂着燕無辰微妙的目光嬉笑了幾句,最終一如既往地在燕無辰雙眸寫滿「胡鬧」二字的沉默注視中交代了真相:
“好吧,我就是想看看你的反應。你有多期待自己的第一個徒弟我可太清楚了,而這位……”
沉瑜拿起玉佩在燕無辰眼前晃了晃,好讓好友看清玉佩中那縷清透的靈氣。
“看到了罷?簡直就是你天選的徒弟。靈根一緻,教導起來事半功倍。最重要的是,靈氣純淨無垢,可見心境通明、心魔難生——這可太重要了。”
燕無辰還未開口,沉瑜就已經預判了他的反應,繼續道:
“為什麼重要?”
藍衣青年将玉佩放進燕無辰手中,面帶揶揄。
“世人皆知,雲酉仙尊于山巅靜修八百載,從金丹修至渡劫一路順暢,未生半分心魔。”
“那麼,無辰你如何指導徒弟渡心魔?”
是個好問題,燕無辰想,看來光是那本《稱職師尊養成一百式》還不太夠,他還得做更多功課才是。
“所以我說,這位難生心魔的褚小友,是無辰你天選的徒弟。”
“明日再說罷。”燕無辰道,“一切還需屆時于拜師大典定下,也許她屬意的師尊并非我。”
他留下了沉瑜帶來的玉佩,為心頭一絲難以忽視的,因那縷澄透靈氣而生出的期待。
修道者,修心也。靈氣的狀态是修者心境的直觀映射,一人一相,獨一無二。
燕無辰屬意這縷淡青靈氣中透出的心境。
而現在,他收到了褚眠冬離宗的消息,連帶一份紋絲未動的考核獎勵,和一張疑似解釋離開緣由的信紙。
燕無辰的視線從紙面的蕭疏字迹上移開,他拿起那枚玉佩,眸光追随着玉中那縷清風般的靈氣,沉思良久。
他做了一個決定。
*
星夜,褚眠冬落腳的客房一隅,一燈如豆。
“所以你不僅對拜雲酉仙尊為師沒興趣,也對入淩雲宗沒興趣?哇哦。”
纏繞在白玉尾戒上的那縷玄妙氣息幻化出一個浮誇的驚訝表情。
“别誤會,我隻是太久沒見過像你這麼腦袋夠用還想得開的人了。”
聞言,褚眠冬默了一默,方道:
“我想……即使的确是沖着入淩雲宗、拜雲酉仙尊為師而來,在看到自己身死道消的結局之後,多少也會心生忌憚吧?”
“是吧!這才是一個正常思考的人會有的想法吧!嗨,說到這個我就來氣……”
自稱代理天道并主動跟她搭話、表示白日裡的幽微預感正是其所為的存在,似乎忽然被這句話打開了話匣子。
“哦對了,我有名字,請叫我司洺。司洺,司命。怎麼樣,很符合天道職能的名字吧?雖然我現在主要的工作比起司命,更像是在幫那家夥收拾爛攤子。”
司洺口中的“那家夥”,是此界天道。而所謂的爛攤子,據司洺所言,是因為這個修仙界——或說這個位面——已經被一群身負狗血劇本的穿越者穿成了篩子。
在穿越者們的劇本裡,一個人生而又死、死而複生已經是最常見的情節,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這個修仙界在每個穿越者的劇本中都得因「劇情所需」毀滅又重建一遍。
有的「所需」是為了印證主角間的愛足以感天動地、毀天滅地,有的「所需」是為了展現主角睚眦必報、無所不能的威勢,有的「所需」是為了襯托主角一人面對摧枯拉朽的毀滅時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的無限光輝……
天道:你們演你們的,不要用一界存亡當工具啊!
資曆尚淺的此界天道對這個燙手山芋束手無策,優秀員工司洺便應調令而來,身負一界存亡之重任。
“我原本以為是所謂的「劇情推力」作祟,你懂的,就是類似于腦霧一樣的存在,劇情推力讓劇本裡的人物智商下降、忽視邏輯,隻按照劇本情節行動。譬如所有人都看不出某角色的拙劣僞裝,一直堅守原則的人忽然一個照面間為某人折腰之類。”
褚眠冬點點頭,深有同感:“話本裡的很多情節确實認真地在忽略「讀者有腦子」這個客觀事實。”
“是吧是吧!我本來以為這些奇葩劇本裡的角色多半是受劇情推力蒙蔽才會這樣,所以我試圖讓這些角色意識到自己身處劇中。都看到劇本了,總該不被蒙蔽了吧?誰知……”
說到這裡時,代理天道幻化出的表情已經能用「核善」一詞形容。
“居然真的有這樣的人,聽我說完「這個渣會在未來嘴上說着愛你,然後把你抽筋剝皮用來給他白月光做披風」之後,一臉陶醉地表示「哦,他對他白月光真是愛得深沉,我去成為他的白月光吧」。問題的重點在這裡嗎!”
“這位更是重量級,我好心勸告「不要誰多看你一眼就覺得對方對你有意,自戀遲早讓你翻跟頭」,這人立刻面色不虞高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看如此聽不懂天道話的人,不如讓我幫忙直接歸西。”
“還有這位拿了反穿劇本的,我分明清清楚楚說了「這個秘境你去了必定遇見要你命的邪修」,結果這人喊着「那我更有義務沖在前面保護大家」趕着上去給反派送菜。”
“覺得自己很崇高是吧?能彈指一揮間解決問題的正道大能就在旁邊,都沒拉住這人一個築基弟子沖上去用鮮血給邪修染袍子,我看這家夥才是個傻狍子!”
司洺話鋒一轉,“不過這人穿去别的位面之後也就移交它處,不在我的工作範圍内了,倒也不算太差。”
褚眠冬默默想,有沒有一種可能,司洺的某些天道同事也是這麼想的,才有了現在的局面。
司洺的話語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