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閣主口中的故事,與褚眠冬和燕無辰料想的差不離。
作為繼承者被培養的雁星河自小聽話又懂事,從衣着、喜好到行事方式,他都與老閣主仿佛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般,規整、嚴謹、一絲不苟,一直以來都是老閣主的驕傲。
但這一切在雁星河認識明雲之後有了改變,他開始困惑、質疑、耽于情緒。
老閣主認為,這是因為明雲的占星鋪與摘星閣的占蔔生意向來互為競争關系,定然是明雲蓄意接近,教兩人生出了不該有的情感,且雁星河還是其中居于下風的被掌控方,才會如此痛苦煎熬。
雁星河于繼任大典前的失蹤,想來也是明雲的手筆,動機大抵是以此令摘星閣後繼無人,不戰而敗。
最後,老閣主以把“我都這麼說了,怎麼可能還有人會拒絕”寫在臉上的傲慢态度表示,倘若褚眠冬與燕無辰願意借明雲對二人的主動示好救出少閣主雁星河,必有重謝。
褚眠冬在心中笑出了聲,按住意欲拔劍的燕無辰,淋漓盡緻地演出了一個貪财怕事之輩寫滿恐懼又浸透貪婪的猶疑,要求老閣主将酬金翻倍,才“铤而走險”答應下來。
如此行事,反倒叫老閣主覺得二人能被輕松看透、易于拿捏,他消了警惕,亦撤了對兩人的暗中盯梢。
褚眠冬與燕無辰自摘星閣中出來時,夜色已深。
所幸今夜正是十五月圓,月光明亮,無風無雲,正可踏月而歸。
然而月下之人卻并無賞月之興。
剛剛結束與老閣主的好一番言語交鋒,兩人都難得心累,并無欣賞月色的興緻,隻并肩默然向前,各自放空。
任由思緒飄飛之時,一個念頭躍入褚眠冬腦海。
她低聲道:“這時候就該來點宵夜……”
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掌心,褚眠冬有了主意。
“燕道友,可要一起?”
燕無辰還在狀況之外,聞言慢了半拍,帶出一聲字正腔圓的“啊?”
“生火,烤紅薯。”
褚眠冬言簡意赅,末了又補充道:
“若是不喜紅薯,還有土豆,芋頭,胡桃,都可以烤。”
一炷香後,兩人設下隐匿陣法,衣擺席地,一起毫無形象地坐在火堆邊。
褚眠冬握着一根頂端分叉的長樹枝,将火堆底部堆積的粗枝枯葉擡起架空,手動輔助空氣流通,好讓火燒得更旺些。
燕無辰用幾根削尖的樹枝穿了紅薯,湊近火上翻烤。見褚眠冬将火堆打理得越燒越旺而不理一旁的食材,他有些不解。
“現在不烤嗎?再這般旺燒下去,木柴就要燃盡了。”
“就是要滅了才好。”
褚眠冬搖搖頭,繼續手中動作。
“土豆紅薯芋頭之屬,埋入明火燒盡之後餘下的炭火裡,自然焖烤便好。明火烤制溫度過高,易表皮焦糊而内裡未熟。”
說着,她看向一旁的幾隻裹着青皮的胡桃:
“胡桃也是一樣。未去青皮的新鮮胡桃在炭火中烤熟,剝出胡桃仁後揭掉仁皮,入口之感生嫩,與曬幹後敲開的胡桃全然不同。”
燕無辰聞言,停下手上的動作,取下串在樹枝上的紅薯,放回一邊,歎道:
“原來如此,受教了。先前以此法烤魚效果很好,烤薯卻次次夾生,本還以為是山頭的那種紅薯不宜烤制,想來原是方法不對。”
他也取來一根樹枝,與褚眠冬一同打理火堆。
“若是削片串之、勤于翻動,明火烤也是可以的。”褚眠冬道,“隻是去皮削片又串片翻動實在有些繁瑣,效果也不如直接埋入炭火來的快且好。”
木柴燃燒的噼啪輕響聲間,不時有火星輕散。躍動的火光映在兩人面上,驅散了初春夜間殘餘的涼意。
閑談撥弄中,某些從摘星閣中帶出的沉郁心緒,漸漸在火光帶來的熱意裡被燒灼殆盡。
明火徹底熄滅時,灰白的草木灰餘燼之上,卧着開裂炭化的枯木段。殘餘的火種寄宿在木炭間,火光的色澤在碳塊一角隐約閃爍。
敲開大塊的炭段,兩人一同撥開灰堆,将表皮帶泥的紅薯、土豆、芋頭和裹着青皮的新鮮胡桃放入後,以草木灰一并覆蓋,再把尚在無聲燃燒的炭塊堆積其上。
“好了,接下來就是等烤熟了。”
褚眠冬拍落手上沾染的炭灰,長舒一口氣。再坐下時,她終于注意到今夜分外明亮的月色。
“今天是十五啊……”
她看向空中的一輪圓月,“果然,比起同人虛與委蛇,還是一餐宵夜與如此月色更配。”
“是啊。”
燕無辰也長長舒氣,他一手扶在腦後仰躺下來,一手捏着根狗尾草,擡手舉在眼前。指尖輕撚間,草穗便被莖稈帶着搖來晃去。
“沒想到,真的有人能一生活在謊言之中。”
燕無辰的眸光穿過手中的狗尾草,看向綴滿星子的夜空,“他當真對自己話中的荒誕邏輯沒有哪怕一分一毫的察覺嗎?”
“有的罷。”褚眠冬道,“但即使他有所察覺,也會立刻再用謊言把這絲察覺掩蓋掉。”
她也躺下,折了一根狗尾草含在唇間。
“一個裝睡的人不是不能醒,而是選擇了不醒。”
“我不喜同這樣的人打交道。”燕無辰歎道,“都是行惡事,這般颠倒黑白将自己立于道德不敗之地的道貌岸然者,比直言把行惡作為處事準則之人更甚。”
後者尚且存有一絲承認自己行惡的是非辨别之能,前者卻是徹底抛卻良知和自省,隻為其所求不擇手段。
“也不知是否應當慶幸,老閣主在雁星河身上所求甚多。”褚眠冬幽幽道,“有所求則有所短,老閣主意欲操控雁星河愈多,便有愈多短處被握在雁星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