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願意去傾聽、理解對方的意願,在此後的接觸中,哪怕發現對方并非自己先前以為的那般「完美」,也是一種逐漸深入對方的内裡,從看見被自己美化過的對方,到慢慢看見真實對方的過程……”
褚眠冬道:“我想,這樣的過程,恰好是一段關系由淺入深的進程。”
是的,燕無辰想,這也是他所相信的。
“啊,當然。”
褚眠冬劃上重點:“如果在這個過程中發現對方有打破自己原則的某些特質,可一定要及時止損啊。”
……是的。
燕無辰想,這也是他所憂懼的。
壓下胸中過于活躍的心跳,也壓下由此帶出的即刻和盤托出的沖動,燕無辰深深吸氣,又長長呼氣。
再等等罷。
等他多了解她一些,等他知曉他的隐瞞是否觸及她的原則和底線。
等她更多在意他一點,屆時也許她聽他狡辯的耐心便更多一些,不至于輕巧收手離去,隻留他一人停在原地,無處可去。
*
城中桃花開時,令慕卿為京中市學山長,掌各地市學開辦事宜的诏令自宮中下發,引起軒然大波。
相較公辦市學這一新策,朝中四野反聲最大的,卻是慕卿作為前朝公主之女的身份。
固然跟随曦帝開國的近臣世家最初也是發自布衣,但終歸以武發家,對教育之類的“文事”重視有限;
且長久以來,世家勳貴自诩尊貴,對布衣的偏見亦日積深重,以緻不覺受教育的布衣還能對自己的地位造成巨大威脅。
因而,诏令一出,反倒是前朝公主之女被授職一事叫朝中不少老臣深感冒犯,給新帝遞了不少苦口婆心講述前朝舊事的折子,幾日之間便在禦書房案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容昭遣人将遞了這類奏折的臣子之名整理成一份名單,次日上朝時,诏令這些朝臣皆舉出自認為才學可擔此重任的自家後代,三日後起,叫這些候選者于市集之上同慕卿就市學一事公開辨策,能者則取慕卿而代之。
若舉了家中最有才的後代卻又辯不赢“區區前朝公主之女”,便請這位自行告老還鄉養養眼光。
此令一出,已同慕卿論策過的傅尋白自然阻了傅家摻和其中,聞家見傅家安靜不已,亦是不敢妄動。
朝中其餘老臣皆盤了盤族中後生,卻也沒誰敢拿自己鑽營半生才得來的烏紗帽作為賭注,壓在一個連品階都未定、實權亦不知幾何的新設官職,和族裔飄忽不定的才能水平上。
三日下來,竟是沒有一封舉薦族生的奏折被遞出,反倒多了些變着花樣稱贊新帝用人不拘一格的馬屁折子來。
于是市學一事就此敲定,先于京郊建市學書院,再将分院逐步擴展至各地,普及百姓教育。
褚眠冬與燕無辰再見到慕卿時,她正在編寫市學所用的教材。
此番來訪,也是慕卿請容昭遞了請帖,希望聽聽二人對市學所授有何建議。
燕無辰:“并無具體到章節分點的建議。這些具體的信息,想來你二人比我們更清楚。”
聞言,慕卿點頭:“那想來提綱挈領式的建議是有的。”
“确是如此。”褚眠冬說,“總體說來便是一句話。”
她一字一句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有這樣一個故事。”
褚眠冬将好友褚明秋曾講述的西西弗神話精簡化用。
“一個人因犯了錯,被懲罰将一塊圓形巨石推上山頂。山勢陡峭,每每将巨石推至頂處,石頭便又會重新滾落到山腳,周而複始,叫這人重複着徒勞無望的勞動。”
“你與阿昭想做的事,其難便如同将這塊巨石一步步推至山頂。”褚眠冬說,“但凡一日這塊石頭無法學會自行上山,你們二人便一日形同受刑。”
她看向眸光清明的清減少女,認真道:
“隻将石頭推上山一次是不夠的。個人的力量有限,無法将千千萬萬塊石頭無止境地一次又一次向上推去。”
“所以,你們要通過這市學,教會下一代如何自己将自己推上山頂。”
“不止是打破「姻親即利益綁定」的觀念,亦包含更多關乎生存的立身之本。如何尋得可食用的食材,如何辨認可用的草藥,如何見微知著,将如蟲災、饑荒、疫病、洪水等諸多災厄遏制在微末之時。”
“不是每個市學生最終都将走入官場,但每個市學生都将是普世知識散播的火種。”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待災厄爆發之後試圖力挽狂瀾挽救蒼生,不如從一開始便教人自救。”
“這并非意味着整體層面的救助不重要。”褚眠冬搖頭道,“雙管齊下,損失才好降到最低。”
“這是市學所代表的普遍教育與太學的最大不同。”她說,“責任更加重大,所需涉獵的領域也多得多。”
在慕卿慎重的眸光中,褚眠冬微微勾起唇角。
“但我們并不擔心你無法擔此重任。”
燕無辰颔首,說出了原因。
“不隻是那本《廬中論》,更因你少時選擇自行服毒掏空身體的決意。”
聞言,慕卿眼瞳微顫,一瞬的反應已驗證褚眠冬二人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