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無辰終究長長歎氣,将話題引回了相遇契機與初始偏見兩者間的悖論上。
“既然帶着前提與偏見的關系這般難走到坦誠這一步,”他說,“那一個怎樣的契機,才能最大程度上降低其帶來的初始偏見呢?”
燕無辰搖了搖頭,補充道:“我知道,完全的毫無偏見是不可能的。”
褚眠冬戳着落于桌面的一朵紅梅,認真想了想。
“就我個人的經曆而言,大抵是真誠而自信的發聲罷。”
她看向對側的白衣少年,眸光清淺,眼含笑意。
“便如那日你在市集上所說的那些。因為真誠,所以你認真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所感;因為自信,于是你不懼在場的多數人與你意見相左,而能保持這份發聲。”
褚眠冬坦誠言明彼時自己所感:
“你說出那些時,就像一座發光的燈塔。光亮灼灼,穿透了海面終年不散的黑沉濃霧。”
她指了指自己,唇角微揚。
“而我這艘早已倦了周圍濃霧的夜航船,恰好看見了這束光。”
“航路漫漫,我點着一盞風燈,走了很遠很遠。看見那座燈塔之時,我知道,原來一直有人與我一樣,點着一盞發光的燈,在夜霧中跋涉前行。”
“于是這不見日出的長久夜航,便也好像不再是踽踽獨行了。”
少女眸中似亮起點點星光,倒映着一片流淌的星河。
“所以我想,你說的那種契機,大抵便是如此。”
“真誠而自信的發聲便如燈塔之光,總會引來同樣追尋着光亮、散發着光亮的同道中人。”
“如此契機帶來的相遇也許說不上毫無偏見,但至少,這樣的偏見并非相輕式的偏見,而帶着試圖去傾聽、理解對方的正向情緒。”
微風掠過,檐下彩幡輕動。
燕無辰微微啟唇,一時之間卻喪失了言語。
靜谧的初春夜裡,他腦中一片空白,隻聽見自己遠超尋常頻次的心跳。
顧不得分辨風動與幡動,他抓住了褚眠冬話中的某個重點。
她認為她與他的相遇契機很好,是因為他最初在市集中說的那番話。
那番話,他并非有意說與誰聽,而是當真那般想便那般說,被她聽見亦在他意料之外。
就如此意義而言……
是否說明,他與她關系的開端,也并沒有他以為的那般全是蓄意、缺乏坦誠?
再者,她也并沒有他以為的那般,對他不甚在意。
白衣少年眉眼間萦繞的些許寥落,為這個念頭而雲開霧散。
燕無辰彎了眉眼,“謝謝你,褚道友。”
“燕道友不必客氣。”褚眠冬擺了擺手,“我也隻是陳述事實罷了。”
聞言,燕無辰有些無奈地牽起唇角。
她如此一說,叫他如何還能壓住本就不那麼安分的心跳。
她真的很好。
“你于我也是。”
燕無辰也認真打了個比方,說出彼時所感。
“那日你撥開人群而來時,就像一道我久盼不得的回音忽而落在耳畔。”
話語間,他柔和了眉眼。
“漫長的時間裡,我曾無數次向着無邊的夜空發出信号,期待哪日有誰聽懂那些呼喊,送來回音。”
“這期待落空了太多次,我也失望了太多次……”
“直到那日,直到遇見你。”
八百年前的山下衆人如此,八百年後的山下衆人亦如此。
世事變遷,世間人心卻未曾有變。
于山巅閉關時複生的那點希望的萌芽寸寸成灰,卻在她撥開人群而來時,起死回生、抽枝生花。
“你是我用盡全部人生來期待的那個意外。”
這一刻,燕無辰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瞞不了她一輩子。
得到回音的期待被滿足之後,他想要更多;知曉他于她而言并非他以為的那般毫無特别、不甚在意之後,他想要的愈發多。
他想将一切都告訴她,想看看她如何看待全部的、無所隐瞞的他,又期待着她欣然接受那樣的自己。
面對這個他用盡漫長的時間來等到的唯一意外,他永遠都貪心不足。
那廂,褚眠冬微微笑起,繼續先前未完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