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中出來,褚眠冬與燕無辰回了小院。
“阿昭既已尋得中意的任命人選,此事落地便隻是時間問題。”
褚眠冬擡手接了庭中飄落的一朵紅梅,握在掌心。
“縱朝中依然會因慕卿的身份而多有非議,但會因對前朝皇室的仇恨而死谏的那批肱骨之臣皆已随曦帝出海,如今朝中重位所居,大都是阿昭一手帶起的心腹。”
燕無辰歎聲,“如此說來,雖昭帝尚且登基兩月,身後的布局卻至少十載有餘。”
“于阿昭而言是如此。”褚眠冬道,“于曦帝而言,焉知不是數十載籌謀,才有了今日。”
從利用姻親觀念落實一衆利民舉措,到禅位時為容昭留出更寬闊的、能夠嘗試撬動固有姻親觀念的空間,容曦在位多久,便為今日與未來鋪了多久的路。
帝者難為,明君尤甚。
“這就是我欽佩如容曦與阿昭這般人的原因。”
褚眠冬揮袖輕拂過梅樹邊的小桌,将桌上的梅瓣拂落。
“便如潮退之後,岸上的淺水窪中躺着無數擱淺的魚。我能做的是漫步岸邊,将其中的一條或幾條拾起、扔回海中;而容曦與阿昭所為,卻是嘗試讓這擱淺不再發生。”
她歎道:“即使一時之間不見成效,一生之久尚為開端,她們也依然一直知曉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并為此一代接一代,一年複一年地努力。”
兩人于樹下桌側落座,一片梅瓣落在燕無辰手側,他撚起那瓣紅梅,嗅到一縷清淺的殘香。
“也許這便是人間與修界的區别了。”燕無辰說,“因為百八十載便是一生,故而此事需代代相承;也因為百八十載便是一生,才讓這件事成為可能。”
“凡人的一生用二十載建起一套觀念,又用八十載去固守這套觀念;修者則用前二十載建立觀念,而用往後的數百乃至千載時間,将之固守成山。”
“修者的壽數随修為而增長,對觀念的固守便也因時間的綿長而比人間嚴重得多。又因子嗣不豐,向來無甚統一的開蒙機構,便也無從去談從教育抓起。”
燕無辰取了新落的梅瓣重又拼作花形,擡眼看向褚眠冬。
“從如此意義而言,修界的情形,更适合拾魚之策。”
他說:“所以,漫步拾魚的你也很了不起。”
——不必隻欽佩容曦和容昭。
待一路聽到最後,少年一席分析的最終落腳點,卻是一本正經地落在了對她的真誠誇贊上。
褚眠冬一愣,倒是第一次見燕無辰這般視角。
這世間從不缺抓住間隙便肆意貶損别人者,卻罕見如少年這般,善于發現優點而真誠誇贊對方“你很好”之人。
無關虛僞、恭維與編造,而僅僅是純粹的發現閃光,贊歎閃光。
褚眠冬想,面對少年如此話語,倘若誰下意識覺得他是在無話找話、恭維倒貼,反是映照出此人自身的虛僞來。
不過,也有例外。
如果她與燕無辰并非現在最為簡單純粹的同伴關系,而是她手握權勢、掌管生殺——或她自認為如此——那也許,聽得一句如此誇贊,她多半會下意識質疑一番對方是何居心、有何所求。
如此而言,倒确是所幸如此,她與他之間沒有更多的權勢、地位抑或利益上的關聯與糾葛,而得以如現在這般,互相平等而坦誠地交談。
想到這裡,她不覺勾唇一笑。
燕無辰疑惑看來,“怎麼了?”
褚眠冬笑道:“無事。隻是忽而覺得,你我便如現在這般,簡簡單單地坐在一處,簡簡單單地說話,這不能更好了。”
聞言,燕無辰卻是心中微跳。
她果然很在意這一點,正如他先前所擔憂的那樣。
他同樣很在意,在意他與她的交集正是因原本應有的師徒之分而起;更在意不能坦白這點,讓他感覺面對她時的他,并非完整的他自己。
他不可能披着一層隐瞞的外衣,同她相處一輩子。
但與此同時,他深知不能冒進。
“是啊。”燕無辰狀若無意道,“你說,若容曦與慕鸾之間并未橫亘着皇權和前朝皇帝造下的冤孽,而更簡單、更單純,兩人間的結局會不會比如今好得多?”
他頓了頓,“雖說慕鸾最終壽終正寝,但她與容曦在有生之年,終究沒能回到年少時的暢言無阻。”
燕無辰用梅瓣拼成各式圖樣,褚眠冬便将落在自己這邊的梅瓣一片片堆作一小撮,放在燕無辰夠得到的地方。
褚眠冬:“若無那紙诏令作梗,容曦與慕鸾的故事或許便是一代明君與護國将軍的互相成就。”
她想了想,“若一開始她們便不是皇家末女和少年将軍,或許二人會是一生的知己,一世的摯友。”
燕無辰道:“但若非公主與将軍,若非前朝皇帝昏聩,或許她們一開始便不會相識。這樣說并非要為身份之别和前朝庸君開脫,而是……”
他斟酌着詞句,“就二人的關系而言,身份之别和前朝庸君是最大的變數,或說阻礙。但同時不可忽略的是,這也是二人相識的前置條件和契機。”
“這像是一個悖論,而這世間大多數關系的開端,似乎都無法擺脫這樣的種種前提。”
燕無辰借對容曦與慕鸾的假設,問出了心中真正的疑慮。
“如果關系的開始不可避免地帶着前提,褚道友覺得,這樣的關系……會在怎樣的情形下,才能走到坦誠相待這一步呢?”
褚眠冬花了些時間厘清燕無辰的問題,又認真思索了一番。
“我認為這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