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答道,“帶有前提的關系,尤其是于立場和身份上的天然差别,往往也意味着雙方對彼此帶出的初始偏見。”
“而偏見,往往是阻礙更多可能性的開端。”
褚眠冬認真道:
“當對一個人的認知不來自于對此人本身的接觸和了解,而更多依賴于腦海中的固有刻闆印象;不依照此人的具體言行來感受這個人本身,而反過來依照已由偏見做下的定論去曲解對方的言行作為論據……”
“我想,兩人間的距離隻會越來越遠。”
“譬如,位高權重者或自認為居于高位者,在面對對方的誇贊時會下意識懷疑其别有居心、質疑其另有所求,而很難考慮到對方隻是真誠贊美的可能性。”
她将先前的思考淺做梳理,現理現用。
“又如,自認位低劣勢者,則會很容易感到對方的話語是對自己的貶損,而很少将這份心情宣之于口,向另一方驗證——退一步來說,即使得到回答,也未免猜疑對方的答案是否僅僅流于敷衍,并非真心。”
“互相猜疑一旦開始,就再難有終結之時。”
褚眠冬總結道,“坦誠相待本就需要勇氣和信任,有偏見在前,難度更是成倍上升。”
語罷,褚眠冬話語一轉。
“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若雙方能看清這些前提帶來的偏見,并跨越那些下意識帶出的偏見,而願意多溝通、多交流,将想法說清楚,把話講清楚,同時也都願意聽對方說清楚——那我想,沒有什麼鴻溝是真誠的溝通和傾聽不能填平的。”
“便如少時的慕鸾和容曦,雖是公主與将軍,亦不妨礙她們交心相談。”
“隻是很少有人習得了「好好說話」和「好好聽人說話」這兩項技能。”褚眠冬搖頭,“即使有,也往往難以遇見另一個。”
她支頤打了個比方,“這樣的概率……大概類似于修界有兩位大能同時渡劫飛升罷。”
“所以方才我說,如你我二人這般簡簡單單說話,不能更好了。”
褚眠冬感歎道,“隻說我們的相遇并未帶上複雜前提和初始偏見,就實在是一個概率太低的事件了。”
不,其實原本是有的。
燕無辰想,如若兩人的初遇是在拜師大典之上,依照他先前為未來小徒弟列出的培育計劃一二三四,想來永遠不會有如現在這樣交談的一日。
為師為尊,一聲師尊之下,他會對她關懷備至,卻永遠難于對她坦誠平視。
但縱是如此,她與他的相遇也并非如她以為的那般純粹。
那枚寄宿着她一縷靈氣的玉佩和他的真實身份,二者擺在褚眠冬眼前的那一日,便是這份「幸運」變成「蓄意」之日。
到那一日,她與他還能如現在這般,無話不談嗎?
如此一想,燕無辰愈覺慶幸,卻也更糾結難明。
積極的聲音說,她說得對,現在的你們是坦誠相待的。
沒有什麼鴻溝不能被真誠的溝通和傾聽填平,所以找個機會同她将話說開,越早越好。
消極的聲音卻道,她為你們的關系之純粹與互相坦誠而高興,卻不知道這本就來自你的隐瞞。
想象一下知道真相的她會如何?想完了就老老實實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裡,誰也别告訴。
燕無辰腦中鬧得沸反盈天之時,褚眠冬又思索一番,嚴謹地補充道:
“不過,這個問題也要考慮特殊情況。”
“譬如容曦與慕鸾,她們大可抛卻一切就此遠走,成全二人的一份摯情,也得到個人的自由;但于兩人而言,這些都不及那份共同的願景。”
“正因她們有共同的海晏河清之願,最終才有了容曦攻入皇城、慕鸾開宮門相迎,有了兩人餘生不複相見,卻心甘情願。”
青衫少女眸光清淩,話語沉靜。
無端地,燕無辰覺得她像一縷清風,若非她願意停留,則無人能強求。
所以,她心中也會有這樣一份超越情誼本身的存在嗎?
她如何看待他,又是否會原諒他對她的所有隐瞞?
……他能成為她的特殊情況嗎?
燕無辰微微啟唇,終是将這些話語盡數咽下。
他有什麼立場問出這些話?
面前的姑娘甚至并不知,他想問的不隻是容曦與慕鸾,更是他與她的關系。
此言一出,隻顯得突兀。
他明白的。
他還不夠了解她,她也并未有多在意他。
他想要的那份更深的情誼,并非淺薄的寥寥幾回交集便能驟然生發而出;倘若有,那也隻是見色起意,不可能觸及内裡的真實。
或許确如她所言,眼下二人能簡簡單單、不帶猜疑地交談,就已經很是難得,也已經足夠了。
……他不該奢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