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娘是張家的大女兒,自她出生起,張家夫妻就一直期盼着一個能挑能扛的男丁。
二兒子寶哥兒在如此期待中誕生,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張父張母捧在掌心的寶珠兒。小女兒的到來是個意外,張家夫妻見長得水靈便也養着,并未取名,隻呼之小妹。
張父在村子旁的礦山上做些活計,張母料理屋後的三分田地和圈裡的雞豕,日子雖艱難周轉,但年節也還吃得上一口葷腥。
當朝科舉雖不限性别,尋先生授課的束脩卻隻夠供家中一個孩子入學。小妹年歲尚小不做考慮,張父稱寶哥兒身體不好需得過精細日子,三言兩語說得張母心軟,二人不理常被鄉鄰稱贊聰慧好學的萍娘,咬牙決定送唯一的兒子上學。
這寶哥兒說是身子虛,待離了父母的眼卻是比誰都皮實,上樹下河滾一身泥,哪有半點體弱之态。奈何每回張父張母便跟豬油蒙了眼般,一心一意地伺候着心肝兒子,毫無所覺的模樣。
自寶哥兒開始上學,打小便向往着村中學堂的萍娘便被勒令不許再私自往學堂去趴在窗沿旁聽,理由是寶哥兒抱怨衣衫褴褛的大姊叫他在好友處丢了顔面。
于是萍娘成了張家的一塊磚,做飯、洗衣、下田、飼弄家畜,每日總有幹不完的活計将她困在這間四面漏風的屋中,一年又一年。
萍娘相信張父張母,相信等二弟考上個把功名,家裡便有錢也讓她去讀書;相信等小妹再長大些,便不會總想些折騰人的把戲在她身上試來試去。
她懷着這點希望熬了一天又一天,熬到二弟參加了那場據說考過便能當秀才的大考,熬到今日,寶哥兒得了考試結果從學堂回來。
萍娘覺得揮刀砍向那些草料的臂膀都比尋常更有力些,她止不住地幻想,這會是她最後一日坐在這堆怎麼砍也砍不完的草料前,也會是她最後一日不停為圈中怎麼喂都喂不飽的雞豕煮潲食。
這份期待讓萍娘甚至能夠原諒小妹——今日她在玩鬧間将家中最值錢的那口陶鍋打翻摔碎,又不知道第幾回再次将罪名盡數推到萍娘頭上,引得張母揮着竹竿對萍娘一通叱罵。
但萍娘等來的,是寶哥兒顫抖着指尖的哭喊:
“我沒去成考場——是她,定是大姊偷了我的盤纏!”
她等來的是一通來自二弟的惱羞成怒、歇斯底裡的無端指控,和一場來自父母的前所未有、不分青紅皂白的咒罵貶損。
“沒臉沒皮的……怎麼就生了這麼個……的,陶鍋也給我砸得稀巴爛……”
“一開始就不該養着……敗家……晦氣……”
躲入床底不能止住穿透耳膜的污言穢語,縮進柴堆不能躲過如雨點般落下的荊條。
沒有人問過事情的來龍去脈,沒有人在意她的毫不知情,沒有人說出真相。
這日的最後,萍娘縮進那堆如山的草料中,無聲無息。
深夜,被父母視作珠玉的少年偷偷摸摸推開那扇在風中呻吟的門,将一把碎屑埋進竈底的柴灰中。
仿佛直覺般,萍娘并未出聲。
待寶哥兒蹑手蹑腳地離去,她才從草料堆中探出身子,從厚重的草木灰中一片片挑出被撕碎的紙屑,借着稀薄的月光一字一句讀出上頭尋歡作樂、花天酒地的一條條開銷與一篇篇渾章,和渾章之後來自教書先生的、一看便是抖着手又氣又怒之下寫就的批語,曰「爛泥扶不上牆」。
萍娘拼湊出一個真相。
她的好弟弟的确沒錢去考場——
去尋歡場一日、沾上博戲一夜,他便能豪擲幾月的盤纏。
她的好弟弟也寫不出進考場的文章——
他隻熱衷于寫些充滿歧視和臆想的俗豔渾章,任何文題都能被他扯上物化與豔色,仿佛衆生皆蝼蟻,唯他是至尊。
萍娘發現自己在笑,是那種很冷的、忍俊不禁的,無聲的大笑。
在這個寶貝弟弟面前,爹娘從來都是瞎的。她知道的,她的好弟弟會不知道?即使被看見了這些玩意,他們也隻會輕言細語好聲好氣地勸慰着,然後不計成本地舉全家之力供着他考了又考,一年又一年。
而她的好弟弟呵,連這點告知真相的勇氣都沒有。被小心問起結果時,竟隻會用他那慣常的拙劣演技,編造出這麼個漏洞百出的指控。
而她又太清楚,分明隻是問一問與好弟弟同去逍遙的哥兒便能得到的真相,也不會讓爹娘生出确認的念頭。
以家中人對寶哥兒的一貫偏心,她便是将這鐵證放在他們面前,他們也隻會又輕信了好弟弟的潦草狡辯。
爹娘信的本就不是事實,他們隻信他們想信的。
四面灌入的寒風很冷,萍娘瑟瑟發抖,卻又知道這顫栗不止來自于寒冷,而是絕望,和胸中燃燒着的另一種情緒。
是憤怒。
以多年來的沉積的忍耐和破碎的希冀為薪柴,被今日二弟的窩囊、小妹的推诿、爹娘的偏信點燃的,憤怒的火焰。
她要脫離這個一直拖累着她、如同水蛭般的家,她遲早要将他們每個人欠她的都拿回來。
在這個寒風呼嘯的夜裡,萍娘下定了決心。
她要脫離這個家,她要把自己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