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念頭剛浮起,黑暗惡魔的四雙手已在胸前合十。
電次的身體扭曲、折疊,像一塊被擰幹的抹布,骨骼斷裂的聲響咯吱咯吱的。
暴力魔人從陰影中躍出,嘴裡叼着的手臂裹挾着風聲砸向黑暗惡魔的後心。
可那柄懸在黑暗惡魔頭頂的劍更快。劍光一閃,暴力魔人的胸膛便被洞穿,血濺三尺,潑墨似的灑在早川秋腳邊。
黑暗惡魔将手伸向早川秋,似乎對這個□□有點興趣。
瑪奇瑪從蜘蛛魔人的屍體中站了起來,擡眼就看見早川秋跪在黑暗惡魔身前。
他的雙臂已經沒了,血淅淅瀝瀝地滴着,在腳邊積成一小窪。
四周全是殘肢斷臂,橫七豎八地堆着,像一場荒誕的宴席。
早川秋的大腦一片空白。
沒有手,就無法結印召喚;沒有壽命,就無法向詛咒惡魔獻祭;連未來惡魔都在他右眼裡低低地笑,像是早已看透了他的終局。
他突然平靜下來。
原來他從來都不知道如何主動召喚“湮滅惡魔”。
那東西住在他身體裡,像一縷幽魂,偶爾從倒影中窺探他,卻從不聽他使喚。
真是可笑。他付出一隻眼睛、無數壽命、每個被噩夢驚醒的夜晚,換來的力量,竟連“召喚”都做不到。
黑暗惡魔的陰影籠罩下來,慢慢地、溫柔地,要裹住他的咽喉。
他頓了頓,血從嘴角溢出來。
帕瓦、電次,還有姬野前輩,我們很快就要再見了。
他早就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死了。
瑪奇瑪遠遠地望着他,橙黃色的瞳孔微微收縮,像是終于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
黑暗的穹頂忽地打開了一道小門。
一片羽毛不慌不忙地蕩下來,白得耀眼,輕得幾乎讓人疑心是幻覺。
黑暗的領域震了震,像是被這羽毛的重量壓垮了似的。
鏡海星空的幻境便從這一點白開始蔓延,蠶食着黑暗的疆土。
那景象極美,如同玻璃匣子裡凍住的星河,冷酷得如同命運本身,不容拒絕地覆蓋一切。
早川秋的白發是從發根開始蔓延的,一寸寸吞噬了黑色。
他的斷臂處蠕動着生出新肉,白骨覆上筋絡,筋絡纏上肌理,最後是蒼白的皮膚,完美得近乎虛假。
湮滅惡魔徹底占據這具軀殼喉,緩緩起身,藍瞳裡映着黑暗惡魔龐大的身影。
僅僅隻是注視,黑暗惡魔的五個頭顱便消失了四個。
黑暗是靜默的。縱使湮滅能抹殺世間萬物,卻終究無法否認黑暗的存在。
湮滅惡魔的脖頸以下突然扭曲起來。
可黑暗終究吞噬不了它,傷不及根本,倒像是困獸徒勞的撕咬。
湮滅惡魔也不惱,隻輕輕“啊呀”了一聲。
任由那具扭曲的軀體化作飛灰,又在下一秒重組如初——精緻、完好,連衣褶都未曾亂一分。
這場景荒誕得近乎滑稽:一個殺不死的怪物,面對一個抹不去的影子。
它們對峙着,像兩位心知肚明的牌友,早算準了對方的底牌,卻還要慢條斯理地打完全局。
瑪奇瑪的麻花辮垂在肩頭,橙黃瞳孔裡的圓環緩緩轉動。她瞧着這一幕,唇角彎出個恰到好處的弧度。
她望着早川秋。
不,現在該說是“它”了。
那具蒼白的軀殼在黑暗裡浮着,藍眼睛亮得刺人。
黑暗惡魔的陰影纏上來,又退開,再纏上來,卻始終啃不動那一點冷硬的白。湮滅惡魔笑得輕飄飄的,對它來說這一切不過是場無聊的遊戲。
瑪奇瑪忽然覺得皮膚上爬滿了細小的疙瘩,一粒一粒地冒出來,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從她的骨髓裡往外鑽。
她見過許多惡魔,支配過許多恐懼,可眼前這一幕卻讓她指尖發涼。
黑暗是無法否定的。
它從宇宙誕生之初就蜷縮在光明的背面,而宇宙中黑暗永遠比光明要多。
上帝說“要有光”可上帝都是人類給予的概念存在。
而黑暗是比“上帝”更古老的房客,盤踞在每一個角落,連湮滅惡魔的鏡海星空裡都藏着它的影子。
湮滅是無法定義的。
它說“不”的時候,連自己都一并否了。
而現在,這兩個東西撞在一起——
黑暗在湮滅,湮滅在黑暗裡溶解。它們互相撕咬,又互相成全。
瑪奇瑪的麻花辮垂在胸前,忽然想起人類誕生的傳說——
光與暗糾纏的裂縫裡,跌出了第一個會哭會笑的肉塊。
黑暗殺不死湮滅,湮滅抹不掉黑暗,而在那撕扯的間隙裡,渺小的、肮髒的、會死的東西——人類,對于他們來說成了無意義的東西。
瑪奇瑪的睫毛輕輕一顫,她在想支配呢,那支配是否可以……
就在她這麼想的同時,黑暗看到了她。
黑暗是沒有眼睛的,可它偏偏“看”了。
不是用視覺,而是用存在本身去籠罩。
黑暗無法鎖定湮滅,湮滅是虛空中一抹蒼白的否定。可瑪奇瑪的卻是可以被解釋的具象。
刀鋒在穹頂凝結,刀镡下懸着鈴铛,清脆的響了一聲。
瑪奇瑪的指尖微微一蜷,她感受到一瞬間的顫栗,不是對死亡,而是對“不被支配”的失控感。
在黑暗面前,支配也隻是主觀的,生物間才有的概念。她可以馴服野獸、操控人心、甚至讓惡魔俯首,支配可視的規則概念,可黑暗和湮滅呢?
它們之間不存在支配的定義,也沒有死亡的概念,連現在可視化的□□,都是人類臆想中的産物。
它們并不在那裡。
瑪奇瑪是不肯坐以待斃的。
她略略偏了偏頭,伸出一根手指,點向黑暗和湮滅。
湮滅惡魔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而黑暗惡魔那剛剛複原的四個頭顱,便在這輕輕一點之下,挨個兒爆開了。血漿潑墨似的濺在虛空裡,又悄沒聲地被黑暗吞沒。
可黑暗終究是黑暗,碾碎了頭顱又如何?不過是碾碎了幾具借來的皮囊。
黑暗是沒有痛覺的,它甚至算不得活着,自然也不會死。它隻是略頓了頓,便也伸出一根手指,朝瑪奇瑪遙遙一指——
瑪奇瑪的那條手臂便扭曲着憑空消失了。
黑暗惡魔頭頂懸着的刀鋒顫了顫,蓄勢待發。
瑪奇瑪微微蹙眉。
她俯下身,指尖撫過“聖誕老人”那具高等傀儡的額角,傀儡便木木地張開嘴,替她念出咒文:
“地獄之惡魔啊,我願意獻上一切,請讓我們離開。”
契約達成的瞬間,黑暗的刀鋒也将瑪奇瑪貫穿。
地獄惡魔的六趾巨手撕開空間,将衆人拽回人間。
百貨公司樓頂的風很大,吹得瑪奇瑪的麻花辮散了半邊。
她環視一圈,殘肢斷臂鋪滿了整個天台。
不管是活着的還是死了的,所有人都在。
隻有……早川秋沒有回來。
而她對早川秋的記憶也開始模糊,她甚至想不起來他的樣子了。
瑪奇瑪望着天邊将沉的日頭,輕輕“呀”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