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呈目光深邃,意有所指:“DNA庫裡有你的數據,不用你說,我也會做的。”
從“全家福”三個字剛一出來的時候,他就猜到這一點了。
——會單獨發給璟瑜的,不可能僅僅隻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的一家三口。
而聞言,傅璟瑜本就如墜冰窟的心髒更是如同凍碎,混合滿地的都是他的血肉。
沒有被寵愛過的孩子不會期待父母,他像是一隻久居黑夜的蝙蝠,從未看到過天亮的光芒。他曾經以為天底下的孩子都像他們兄弟倆一樣,在福利院的大通鋪裡長大,直到大火把福利院付之一炬,他被傅家領養,才知道正常的家庭是什麼樣子……才開始疑問他的身世,疑問他的親生父母。
他這麼多年輾轉反側的疑問與無數次的幻想,在此刻,具象化成了兩具白骨。
說話間秦一樂就跑了過來:“應隊!錦城那邊我已經聯系上了,許潔他們不知道,但是這個許婷,有問題。他們給我傳了很多電子檔案,我要先研究研究。”
“很多?什麼問題?怎麼會有很多檔案?”
他撓了撓頭:“許婷三十年前被殺了,但是一直沒有找到屍體,是個懸案,錦城刑偵支隊一直時不時重啟,但是都沒有新的發現。”
應呈沉默了。傅璟瑜就站在一邊,尴尬地輕咳一聲,還是忍不住問:“是怎麼被殺的?”
秦一樂愣愣看了他一眼,好像在問該不該說,應呈見狀又啧了一聲:“說吧,什麼情況?”
他這才答道:“我也就是大概看了一眼,許婷被她父母報了失蹤,說懷疑她的丈夫羅大勇殺了她,而且羅大勇這個人偷雞摸狗什麼都幹,但都不是大罪,每次關個三五個月就出來了,也沒有什麼正經工作,還有家暴的前科,所以錦城也把他列做了第一嫌疑人,但是因為一直都沒找到許婷的屍體,沒辦法定罪。”
“沒其他的證據?”
“沒有。孩子的事我問了,但是錦城那邊說這個許婷應該沒孩子才對。”
“那這個羅大勇呢?”
“也失蹤了。他媽報的案,說失蹤已經一個多月了。”
應呈皺着眉“啊”了一聲,假如那具屍體就是三十年前許婷,那孩子是怎麼回事呢?羅大勇難道會是另一具屍體?傅璟瑜又側臉看了他一眼,這才問:“那這個羅大勇是怎麼失蹤的?”
“我還沒看呢,不過文件倒是已經發給我了。”
“行吧。”應呈拍了拍他肩膀,說,“文件先發我一份,這個事交給你了,你研究一下。”
秦一樂點了點頭,看看他又看看傅璟瑜,腦袋瓜子突然開竅了,扭頭就跑:“那我去給走訪組幫忙!”
謝霖挂了電話,隻說:“我給殡儀館打了電話,他們現在就出發過來收屍,解剖的地方我也溝通好了。但戶籍科那邊說,沒查到有孩子的失蹤信息,這一個月我們蘭城都沒有報孩子失蹤的。你說,假如身份證上的地址信息是真的,那這個孩子會不會是從錦城那邊帶過來的?”
應呈思索片刻後搖了搖頭:“不好說,錦城那邊已經把身份證原來的資料傳給秦一樂了,說這個許婷早死了,隻是沒找到屍體。我讓他給我發了一份,等會我發你。你說,許婷跟許潔,會不會就是同一個人呢?”
“那她為什麼要費那麼大勁先是制造自己死亡的假相,再是做一張自己的假證呢?有案底?”
“她老公也失蹤一個多月了,而且她老公三十年前被懷疑殺了她,有家暴史。這種事也不是很新鮮,逃跑了以後怕被老公抓回去,所以辦了一張假證,躲在蘭城。讓我覺得不對勁的是……”
謝霖一皺眉,立刻說:“孩子!”
一個三十年前為了躲避家暴丈夫而假死的女人,怎麼會拖着一個十歲的孩子?
應呈點了點頭,說:“還有就是年齡差了。淩法醫說兩具屍體應該是五六十歲上下,如果另一具屍體就是羅大勇本人,那他們的孩子怎麼可能才十歲呢?但如果是隔代的孫子,好像又太大了點。”
謝霖看了傅璟瑜一眼,躲開了眼神:“躲到蘭城以後有了新的家室,跟新丈夫生的?而且,也有可能是這個羅大勇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不太可能是羅大勇的,根據錦城警方的說法,這個羅大勇一直是跟他母親一起生活,身邊并沒有孩子。不過我還是覺得哪裡不太對勁。總之得先查失蹤人口和這個許潔的真實身份,我們現在也沒辦法肯定許潔一定就是許婷。”
謝霖點頭,就聽一直沉默的傅璟瑜突然說:“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一下,我有個請求。”
他下意識問:“什麼情況?”
應呈卻靠了過去,聳了聳肩膀:“想去現場看看?”
他立刻駭得頭發都快奓起來了,脫口而出:“不行!這違規!”
應呈卻無所謂似的聳了聳肩:“他畢竟是林希的親弟弟,沒人比他更了解林希了,而且……還有個孩子呢。”傅璟瑜畢竟是學心理的,現場的很多蛛絲馬迹所能傳達出來的心理學細節,這些東西确實隻有他能看懂。
傅璟瑜也看着謝霖:“我哥……既然特意拍了照發給我,說明他一直在關注我,那他也有可能會在現場留下什麼給我的信息,他不會無緣無故帶走一個孩子的,我希望能幫上什麼忙。”
“應呈!你過來!”謝霖把他一把拽了過來,壓低了聲道,“你明明知道你跟他的關系,再加上他跟林希的關系,到時候成立專案組你肯定是要被拎出去的,還敢胡來?”
他笑了笑,兩手一攤,好像完全沒聽進去似的:“反正我也是要被踢出去的,有事我擔着,不差這一條。”
“你——!”
謝霖憋得咬牙切齒,卻隻見他轉頭推着傅璟瑜往裡走,一邊念叨着:“走吧走吧,正好這會屍體還在,看就看,别亂碰東西。”
“他殺了徐帆!”
兩個人的腳步都頓住了。傅璟瑜隻覺身邊的人猛一下墜入了冰窟,騰空而起一股寒意,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他嗫嚅着唇,說不出話。
徐帆,這個名字是他們倆之間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像一道一直沒有愈合的傷疤,随着時間過渡,以為已經好透了,卻又在夜深人靜時冷不丁纏綿出一絲刺骨的劇痛。
話已出口,謝霖心口像決了堤的山洪,索性一股腦地說:“……他是穿着你的警服下葬的,你難道不想親手抓住他嗎?陳局已經快退休了,新來的白副局本身就是督導升上去的,現在又嚴查作風嚴抓紀律,你還頂風作案,要死啊你應呈,這個事嚴重一點是要脫警服的你知不知道!”
應呈身上那股子透着黑的寒氣又忽然一下子收回去了,他回頭笑笑,一副無賴樣:“沒事,這身警服穿與不穿,我都會抓他的。”
他縱觀自己短暫的過去,也挺簡單的。小時候被父母按頭報警校,後來傅璟瑜這小子為了躲他哥鬧了個自導自演的綁架案,他披上警服,一追就是十年。現在失去的傅璟瑜追回來了,又失去了一個徐帆。
但徐帆不一樣,已死的人,追不回來了。
抓住林希,繩之以法,這個念頭像穿在他骨骼血肉裡的經脈,支撐起了他這麼個人。
“應呈!少放屁!”
傅璟瑜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後退了半步:“不好意思,是我不該提這些過分的要求。不用了,我不進去。”
謝霖反應過來,像有一團血堵在肺裡,呼吸不暢,立刻說:“對不起,我不是想針對你。”
“沒關系,我理解。我與我哥的血緣是永遠斬不斷的,但我确實很擔心那個孩子,不進去也沒關系,我隻是想确認一點。”
“什麼?”
“照片裡,三隻拍照用的椅子是正對門口的,但兩具白骨,再加一大一小,應該是四個人,所以,還有一隻椅子對嗎?”
應呈立刻點頭:“對,四隻椅子,還有一隻椅子在分屍用的操作台後面。”
他比劃了一下:“中間是操作台,靠近門的位置是三隻椅子,也就是操作台前面,而還有一隻是在遠離門的位置,也就是操作台後面,但是分屍的動作是站在操作台前面,對吧?”
謝霖想了想那飛濺得到處都是的血迹,點了點頭,斬釘截鐵,也伸出手來比劃:“對。血迹集中在操作台前方,絞肉機放在操作台左邊,出肉口也在靠左邊的位置,如果兇手是右利手,那麼左手按住屍體,右手下刀,剔肉以後就直接用左手把肉放進絞肉機,這個方向是順手的。”
“那就對了。”傅璟瑜緊鎖着眉,臉上表情并沒有半點輕松的樣子,但還是說,“孩子目前暫時應該是安全的。根據操作台的方向,放在操作台後面的那一隻椅子其實是正對操作台的,我們目前先假設兩個成年人确實是他的父母,那麼這個孩子就被迫坐在操作台前方,親眼目睹了父母被殺害分屍的整個過程,照片裡孩子的表情已經緊張到了極點,但仍然雙腿分開,肩膀下壓,表示出一種放松狀态,這代表這個孩子相當聰明,他知道去迎合我哥,所以短時間内,隻要他一直順着我哥,我哥就不會傷害他。但是我哥操縱人心非常厲害,這個孩子年紀又小,三觀尚未完全形成,絕對不能讓他長時間待在我哥身邊。”
這個孩子不能成為下一個他,林希的受害人,有他一個就夠了。
正說話間,殡儀館和鑒證來支援的車一起到了。
應呈正要迎上前,手機卻突然炸響——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