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殺了于平偉?”
“你們被抓的那一天,我砸了他一啤酒瓶,後來我就沖出去幫忙抓人了,你和那個叫缇娜的還是我抓的呢。結果等我回過神,發現他已經跑了,今天接到報警,在水庫裡發現了他的屍體,頭上被我砸出來的傷口還沒好,甚至是剛從我手下跑出去就被殺了,你說,我是不是第一嫌疑人?”
方慧文身上那種濃郁的怨氣驟然消散,像一團火被澆滅了,炭花縮成了小小的一團,沉默片刻才說:“有照片嗎?我想看看那畜生是怎麼死的。”
謝霖很快翻到那張照片,肚子還沒爆炸,氣球似的擠在籠子裡,底下還有一張淩霄拍的,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軟化成一攤爛肉,想了想,把籠子裡的那張遞過去了。
陸薇薇接過來,繞過桌子把照片擱在了審訊椅上,出乎意料的是,方慧文并沒有被照片的惡心恐怖吓到,她仔細凝視,又在片刻後放聲大笑,但笑聲緊接着沾上哭腔,陸薇薇把照片拿回來,然後伸手把她的腦袋按在了自己腰上,這種壓抑的哭腔終于奔騰而起彙川成海。她木着臉,輕柔地捏了捏她的後頸,低聲道:“你自由了。”
女人間無端的敵意就這麼雲霧一般消弭了,謝霖沒有說話,方慧文痛快大哭一場,支撐着她的那股戾氣陡然撤讓,頹然的絕望使得她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終于歎出一口長氣:“有煙嗎?”
香煙是他們審訊的最佳道具,謝霖自己雖然不抽,但還是從兜裡摸了出來,連同打火機一起遞給了陸薇薇,她點起一支煙遞了過去:“抽煙可以,但話要老實說。”
她猛吸了一口,尼古丁順着肺管蹿進每一條毛細血管,壓住了沸騰的絕望,她在煙霧中眯起眼,緩緩說:“問吧。”
“于平偉從水庫裡撈出來的時候就關在籠子裡,這個籠子你有印象嗎?”
“有。”她垂下了夾着煙的手,褪去暧昧蠱惑的保護殼,此刻這個座位裡僅剩下一支拔光了刺的玫瑰花,萎敗,透出一種瀕臨死亡的絕望美感。她又擡頭看了陸薇薇一眼,不一樣,陸薇薇是一支鋒芒畢露滿身是刺的玫瑰,豔麗,完全綻放,且會繼續綻放下去,于是她冷笑了一聲,語氣裡布滿嘲諷,“……你是卧底,是警察,是自願成為妓.女的,不知道也正常。”
“什麼意思?”
“我們要是不聽話,會被關到那個籠子裡處罰。”她又抽了一口,這才眯着眼說,“一關三五個小時,多的甚至被關過半天。站又站不直,蹲又蹲不下,我一進去要不了十分鐘就求饒了。像狗一樣,讓我做什麼都行,隻要能放我出來,我連個屁都不會放。”
陸薇薇心下一駭,手顫了一下:“我呆的時間也不短了,怎麼我從沒聽你們說過?”
“也不是每個人都會被關進去罰的,他有的是控制人的手段,隻有我們這幾個特别不聽話的才會被他關進去,再說了,誰願意去回想那些東西呢?大家都是被他捏在手裡的螞蚱,都不容易,說出來,也隻是讓那些女孩更害怕而已。”
“籠子是于平偉自己焊的嗎?”
她點了點頭:“他焊了兩個呢。”
“還有一個在哪?”
“早就丢了。”
“丢了?”
“不知道,也沒人敢問,反正就是莫名其妙少了一個籠子,估計是于平偉自己處理掉的,他說要焊一個新的,也沒見他動手。”
“少的那個什麼樣?”
方慧文把煙叼在嘴裡,騰出兩隻手來比了比:“四四方方的,大概比剩下的那個還小一點。”
“什麼時候少的?”
“不知道,好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他自己處理掉是什麼意思?”
她頓了頓,似乎短暫地猶豫了片刻,但很快做出了決定:“算了。跟你們說也沒事。是趙璐。”
“趙璐?”
“跟我一起的一個賣.淫.女。”她又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個煙圈,“但又跟我不一樣,我被迫賣.淫.以後曾經提醒她快走,她卻主動聯系了于平偉,在他手下幹。我問過,她說她有個妹妹還在讀書,如果賺不到足夠的錢供她妹妹讀大學,她父母會逼着她妹妹辍學嫁人,換一筆彩禮。”
陸薇薇猛然想起,問:“她妹妹叫趙茜是嗎?”
她點點頭:“你知道?”
“她給趙璐報過失蹤。三次。”恰好最後一次的時候是11月4号,她在治安辦聽劉紀同給她講解這個案子,那孩子就站在門口,捏着自己的雙肩包背帶,小聲催問她姐姐的下落。
方慧文垂下眼,呼出一口氣來:“不用報失蹤了,早死了。”
“具體是怎麼回事?”
“于平偉是個變态,他喜歡折磨我們,一有什麼事就會被他關到籠子裡教育,他知道趙璐是為了妹妹,不敢反抗,越是這種逆來順受的,他越不會放過。我聽姐妹們說,那天他把趙璐拉走了,之後就再也沒看見過她。我們這種人就是一步錯步步錯,踏出了這一步就是一輩子洗不幹淨的污點,哪有那麼簡單,說走就能走?所以我們都懷疑趙璐是關籠子的時候死在裡面了。”
陸薇薇頓了一下,想起那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劉紀同給她泡了茶,安慰她暫時沒有消息,然後有事走開了,那孩子便對上她的目光,慘然一笑,說自從姐姐第一次賣.淫.被抓,通知了家人,她就再也不願意見自己了。
那個時候,陸薇薇甚至以為,這次抓的賣.淫.女裡,興許會有一個叫做趙璐的可憐姐姐,但她隻是輕輕歎了口氣,這才繼續問:“趙璐的事你們有其他證據嗎?”
方慧文搖了搖頭,冷笑了一聲,反問道:“我們能有嗎?”
陸薇薇沒把她過于強烈的攻擊性放在眼裡,問:“趙璐具體失蹤多久了?穿的是什麼衣服?”
“不知道,沒注意。我們自顧不暇,哪裡有太多時間去關注别人。再說了,我們三五不時就會被打包送上門,幾天幾夜不回去都是有的,人丢了第一時間也發現不了。”
“你不是說姐妹們裡面有人看見過于平偉拉走趙璐嗎,是誰親眼看見的?”
她頓了頓,還是搖了搖頭:“不記得了,人傳人的,說起來都是有人看見,具體是誰看見的就不知道了。”
“那是誰告訴你的,你總知道吧?”
她想了想,這才說:“戴麗麗。她從哪聽的我不知道,我隻記得是她告訴我的。”
陸薇薇朝謝霖看了一眼,他記下了這個名字,她這才繼續問道:“于平偉的籠子一般放在哪?”
“龍成洗浴中心的地下三層。”
“地下三層?”
她笑了,眉目間帶着一絲挑釁:“那是隻有我們才能下去的,真正的地獄。”
……她沒去過。混進龍成洗浴中心的那幾天,她本該把洗浴中心的裡裡外外都摸排一遍,但她隻匆忙地演了幾天按摩女郎。作為卧底她并不稱職,鐵籠必然是于平偉逃跑前後拿走的,那個東西占地面積太大,不可能在衆目睽睽之下直接帶走,本來,她應該早就發現的。
“于平偉……有什麼仇人嗎?”
她擡起頭來,簡單又純粹地笑了:“我,算嗎?”
煙霧像一縷浮雲似的袅袅而上,她在這煙霧裡一瞥眼晃見了自己的前生,在尼古丁的劇烈腐蝕下仿佛醉酒一般垂下了頭:“我本來是龍成洗浴中心的前台,其實我活該,真的,我早就知道洗浴中心有問題,有人賣.淫。她們來來去去,在前台要包廂,有的風騷浪漫,也有的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我看不起她們,我覺得她們淪落至此都是自己的原因,幹什麼不好,非得賣.淫?但龍成洗浴中心給的工資比一般的前台高一倍,我舍不得辭職,也不敢舉報她們的違法行為,是我太傻,居然沒懷疑過,直到于平偉給我下藥,找人輪.奸我,拍了六百多個小視頻。他告訴我,要聽話,要讨他高興,可以删一個,賣得好,拿到業績第一,也可以删一個,什麼時候全删了,什麼時候就可以放我走,從此,我也開始賣了。”
陸薇薇喉嚨一緊,頓了頓,才問:“為什麼不報警?”
煙燒到了煙嘴,她好像才反應過來似的,烈火終于又一簇一簇從她眼底蔓延開來,她扯着嗓子,再次尖叫起來:“我跟你不一樣!你是警察!光鮮亮麗,來我們這種泥潭裡你也能抽身而退!你隻要說一聲你是警察就什麼都不用經曆……憑什麼,憑什麼你可以什麼都不用經曆!”
在這片刻的沉默裡,方慧文擡起頭來,火焰又嗤一聲熄滅了,她隻是蒼白無力地笑了笑:“……我自由不了,永遠也自由不了。”
她沒有辦法再開花了。
謝霖沉默地消解這鋪天蓋地壓過來的絕望無力,在桌下給顧宇哲發了條消息。
看着劉紀同把她帶回拘留室的背影,陸薇薇呼出一口長氣,回頭道:“我想先去找趙茜。”
這個點時間已經不早了,謝霖看了看筆錄上戴麗麗的名字,緊了緊眉頭:“你一個人怎麼去?”
等審完剩下兩個人不知道要多久,治安辦顯然也空不出更多人手借給他們了。但陸薇薇隻是說:“我有她的聯系方式,而且我也算跟她有一面之緣,畢竟我們沒有發現趙璐的屍體,更沒有明确的證據可以證明趙璐真的遇害了,我就隻當是普通朋友,去跟她聊聊,萬一她知道什麼呢?”
劉紀同很快領着另一個女孩過來了,是戴麗麗,謝霖猶豫片刻,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時間,迅速道:“我可以找老劉跟我一起審訊,這個時間點已經比較尴尬了,你快去快回,當成非正式審訊處理,但是以防萬一,帶上錄音筆。”
他說着把錄音筆交給她,陸薇薇接了過來,扭頭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