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調令很快就下來了——
尚書左仆射,并參知機務,旬日内交割啟程。
将宣旨的樞密使送走,景雲歌看看诏書,又看看容色仍像慣常清冷的蒼定野,仍然覺得很不可思議。
明明在她的記憶中,他還是那個會被她拿書追得滿宮跑、大笑着求饒的少年。
一轉眼的功夫,他已經手握重權,坐到了一人之下的位置。
沉默之間,倒是蒼定野先輕咳一聲,朝她伸出手,示意她過來:“怎麼了?”
景雲歌猛地回過神,臉頰可疑地紅了一下,“沒,沒什麼。”
對于這個回答,蒼定野不置可否,隻是抓着她的手腕,輕輕将她拉進懷裡。
修長無力的手指慢慢摩挲着皓腕。
“要回帝都了,歌兒高興嗎?”
以及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話——
——淩滄時也在帝都,你想見他嗎?
不過,蒼定野把這點情緒掩藏得很好,景雲歌并未覺察。她歪頭想了想,實話實說,“也沒有很高興,舟車勞頓,我擔心你會累。”
也許是蒼定野的指尖太冰涼,她仔細端詳着他,鼓起勇氣,小聲說:“我不在乎在哪裡的,隻要同你和團團在一起就很好。”
話音落下,她又很後悔。
景雲歌覺得,這種話對于長大後的蒼定野來說,實在是太過幼稚。
于是飛快捂住嘴,别開眼不去看他。
蒼定野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小姑娘的直白。
感覺到他的目光,景雲歌的臉更紅了,她胡亂伸手去遮他的眼睛:
“哎呀!看什麼,人家就是這麼想的嘛!”
蒼定野的睫毛很長,蹭着她的掌心,微微發癢。他“嗯”了一聲,聲音中帶着隐約的笑意,“謝謝歌兒。”
有你在身邊就很好。
景雲歌高興了,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窩在蒼定野的懷中,蔥白的手指漫不經心地纏着他的發尾。“也不知道東市的那家酒樓還在不在,你還記得嗎?就是做水晶肴肉特别好吃的那家!回去之後你陪我看看。”
蒼定野眼中閃過笑意,他答應道:“好。”
“還有西市沿河岸開的那個馄饨攤,逢初一初五才出攤。”小姑娘越說越興奮,開始掰着手指數起來,“哦對!歸義坊西邊的糖水鋪,做的雲片糕特别好吃……”
她絮絮說着,蒼定野很有耐心地一一應下。到最後,景雲歌都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是太貪嘴了?回去之後,你應該很忙吧……”她有點不自在地揪起袖角,小聲道,“我,我自己去就行……”
蒼定野失笑。
“沒有。”
他把景雲歌往懷裡帶了一把,降真香氣愈發濃烈,景雲歌的臉頰開始發燙,慌忙磕磕絆絆地岔開話頭,“說、說起來,誰來接替你的位置?”
“裴觀。”蒼定野漫不經心地回答,鼻尖輕輕蹭着景雲歌的耳垂。小姑娘又癢又羞,卻又舍不得用力掙開,小聲說,“你、你别湊我這麼近。”
蒼定野輕聲笑起來,聲音低低的,溫熱的氣息摩挲着耳廓,讓人心尖兒都酥了。
他們離得這麼近,小姑娘手足無措,隻有心跳變得很快。
慌亂之間,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和蒼定野偷偷逃課去城外踏青。回來時下起大雨,蒼定野把外袍解開披在她的身上,自己卻穿着單衣淋了一路,回府當晚就發起高燒。
她去探病,蒼定野抱着手爐半靠在床頭,薄唇燒得蒼白,卻仍然笑嘻嘻地逗弄景雲歌:
“景小歌,我這是替你淋了雨,這個月的課業你得借我抄。”
景雲歌覺得他太無賴了,卻又心疼他高燒不退,一時間竟然被氣得掉了眼淚,幹脆扭過頭去不理他。
他便得寸進尺,撐着床榻,傾身猛地湊到她面前:“幹嘛,生氣了?哎,别哭啊,逗你的。”
當時,偌大的寝殿裡隻有他們兩個人,他們離得那麼近,氣息就糾纏在一處,她似乎也是這般害羞而無措。
……這麼多年過去,竟然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景雲歌暗罵了一句沒出息。
注意到小姑娘竟然從起初的害羞到後面開始走神,蒼定野笑着擡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真是個壞人。”景雲歌回過神,哼哼唧唧,“就知道欺負我。”
……
嘴上說着蒼定野欺負人,但是到了下午,景雲歌還是約上沈之甯,陪她一起去了東市的荟萃樓。
蒼定野的生辰就在下個月,她提前請人在荟萃樓打了一副赤金蹀躞帶,算着日子也快做好了,正好在回帝都之前取回來。
沈之甯似乎有心事,一路上都強顔歡笑,景雲歌看出她情緒不好,問道:“之甯,怎麼了?”
沈之甯本就是寡言的性格,她勉強笑了笑,“就……一些小事。”頓了一下,“你認識裴觀嗎?”
“裴觀?”景雲歌腦海裡浮現出那人欠揍的俊臉,“他現在是江州副使吧?今天蒼定野還說,我們回帝都之後,就是裴觀接任。”
景雲歌沒想到的是,她說完之後,沈之甯的臉色看起來更蒼白了。“就是他。”她點頭,“當初,我代替嫡姐嫁給了他。”
說着,沈之甯用力咬唇,“我剛才去國公府找你時,被他看到了。”
景雲歌連忙上下檢查:“他欺負你了嗎?”
沈之甯搖頭,“他想拉住我,但是我甩開他跑了。”
她低下頭,“當初覺得朝元長公主在朝中勢力已經大不如從前,死活不願嫁給裴觀,于是父親才讓我代替她嫁過去……”
慢慢搓着指尖的劍繭,沈之甯小聲道:“嫁過去倒也無所謂,畢竟他常年在外領兵,也見不了幾次面。隻是,後來裴觀升了江州副使,手握重兵,嫡姐便又想換回來。還說,若我不答應,就告訴裴觀我是命格不祥的冒牌貨,還讓父親參裴觀一本,把他拉下來。”
後面的事情景雲歌已經聽說過,裴觀休沐時意外墜馬受傷,府裡亂作一團,沈之甯配合嫡姐沈之安換回身份,連夜離開了帝都。
“我曾經産生過那麼一點幻想……想他有沒有可能,願意收留我。我鼓起勇氣,隐晦地問了一句,可是他卻說,生平最恨撒謊的人。”
沈之甯說完,又自嘲地低下頭。
“今日他這麼想要拉住我,恐怕也是要興師問罪吧。”
景雲歌聽着,心裡酸澀極了。
她知道沈之甯的心結,雖然與沈之安是雙生子,卻因為後背多了一枚蓮花胎記,被判作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便被送到别莊,對外宣稱是小妾生的庶女。
景雲歌怒道:“沈之安真是欺人太甚!”
沈之甯低下頭,自嘲地苦笑,“可是她說得沒錯,我天生不祥,留在裴觀身邊隻會拖累他……如果不是因為我,當初他也不會受傷墜馬。離開他,對彼此都好。”
景雲歌反駁,“瞎說,明明是因為裴觀他自己騎術稀疏!”
沈之甯搖頭,“是與不是,都不重要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景雲歌問。
“如今是不能再留在江州了。”沈之甯望向窗外,陽光正好,落了一地的碎金,随着馬車往前疾馳而光影模糊,“正好你也離開了……也許會去萬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