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溟之海,自古多霧。
在陸地之外的三百裡水域,有一處常年被迷霧籠罩的海域,名為“忘潮”。傳言此海藏有幽靈之船,不是塵世亦非鬼域,凡是被風浪卷入其中者,皆無歸期。
謝阙是個商人,或者說,他是個被命運逼迫、不得不出海謀生的商販。
他原是江南布莊謝家的次子,生性疏懶不善生意之道,唯獨喜歡修補星圖與觀天象。某年秋冬,父兄在一場瘟疫中全數罹難,母親又病重垂危,家族生意群龍無首,隻能由他接手。可他毫無經營之才,布莊入不敷出,債台高築。
走投無路之下,他抵押家産,雇船出海,欲往西洋購回可高價倒賣的香料與琉璃。鄰裡皆勸他此時季風來臨,海面暗湧頻發,不宜遠航。他卻執意而行,隻因他自信對天象星辰的判斷。
然而風暴來得毫無征兆。
商船行至忘潮之上,一道突如其來的巨浪将整艘商船掀翻。謝阙隻記得船體斷裂,耳中盡是木闆碎裂與同伴呼救的聲音。他拼命抓住漂浮的箱子,海水灌入口鼻,意識迅速模糊……
再睜眼時,已是另一番天地。
海面寂靜無聲,波瀾不興,似鏡面鋪展至天際。天穹星辰密布,似夜空倒懸入海。謝阙趴在一艘無帆無燈的長舟之上,舟體漆黑,紋有繁雜的圖騰。
他不知自己身處何方,隻覺得寒意浸骨,四周無岸、無風、無聲。
他試着喊過幾次,無人應答。
這艘長舟仿佛自有意志,無需風帆,也可緩緩破開星光凝結的水面前行。謝阙想要翻身,卻發現船上似有無形之力束縛身體。
他開始做夢,或者說那并不是夢,而是某種記憶回溯。
他夢見一片星辰大海中有一女子身披銀紗踏水而來。
她不說話,隻靜靜望着他,眼中似有千年寂寥。謝阙想要靠近,卻每次都被洶湧潮水推回。
船身每前行一段,便有星辰墜落水面,激起漣漪。他在船上拾起一塊甲闆碎片,背面竟刻有數行篆文:
“此舟名‘忘返’,渡離世之人,載遺忘之夢。”
“舟若載滿,便沉于星淵。”
她端坐船頭,白衣勝雪,鬓邊點綴碎星,神色安然,似早已在此守候千年。
“你終于來了。”她說,聲音若夜風拂鈴,清泠動人。
謝阙呆呆望着她,隻覺心中有一根弦被觸動。
“我……認得你嗎?”他問。
女子輕輕點頭,眼底浮現一抹悲意:“你曾答應我,帶我看盡人間星火。”
“可你失約了,一次又一次。”
她伸出手,指向水面。
謝阙低頭望去,隻見海水倒映出他不曾見過的畫面:
——他于燈火集市中,将一盞蓮燈遞給她。
——他在山崖雪地中,為她擋下飛箭。
——他親手斬斷一根紅繩。
......
謝阙痛苦:“這不是我……不,這些,我不記得了。”
女子不語,隻輕撫琴弦,一曲無名之音自舟中響起。
星光驟黯,船身震顫。
她輕聲道:“你欠我的,不是一句記得。”
謝阙想再追問,忽然周圍星辰齊墜,小船劇烈搖晃,似要被撕裂。
女子凝視着他,露出極淡的笑意:“夢盡之時,你便會知道你是誰。”
謝阙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而船,繼續前行,駛入那無盡的星沉之海……
謝阙幾度沉睡,又幾度驚醒。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幽船之上漂泊了天日幾夜,隻記得每次睜眼,船隻仍舊在死海一般的水面飄蕩,無風、無浪、無聲,仿佛天地都已死去。
他曾嘗試放出船槳,但這船依舊不為人力所動,隻順着某種無形的潮流,悠悠向前。更奇異的是,無論他何時閉上雙眼,總會夢見那片落星如雨的夜空,一道模糊的身影立于船頭,似等他歸來。
直到某一夜。
他從船艙中走出,眼前的整片海域不再昏暗沉寂,而是星輝浮動,海水如鏡,倒映着漫天星火。那一刻,他幾乎懷疑自己仍在夢中。
一位女子正立于船頭。
白衣似雪,長發如墨。她未回頭,隻是靜靜望着星沉大海的盡頭,那些墜落的繁星仿佛皆因她而起,亦因她而止。
他屏息站立,許久後才問出聲:“你是……誰?”
女子緩緩轉身。
她的五官仿佛雕刻于寒玉之上,眉眼精緻而遙遠。那雙眼中似映萬古星辰,又似深不見底的海淵,他看見一座雪夜梅林、一道紅傘長廊,還有一抹濺血的白紗身影。
“你終于醒了。”她的聲音柔中帶寒,卻直直穿透人心。
他一愣,喉頭哽住,想再問,卻不知說些什麼。
她走近幾步,目光溫和:“你不知道我是誰,但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他心頭緊張,問道:“這裡是哪?”
女子伸手一指,海面随即浮現一道虛光,如夢如幻,一方巨大圖騰緩緩浮現于船頭。那是由星輝與波光交織而成的印記——“染血的白色斷尾”。
那一刻,他心中莫名泛起劇痛,仿佛胸膛被刀劃開。他跪下,捂住心口,冷汗直流,腦中浮現不知名的畫面——琴聲中的少女,風雪下的身影,握劍的自己,跪倒的她……
“你……你是誰?”他低聲呻吟。
女子不答,隻緩緩擡手,在他眉心輕輕一點。
刹那間,一股灼熱光流湧入腦海,記憶如潮水倒灌。
雪夜之下,狐耳少女踽踽而行;邊關之上,将軍一劍刺入她心口;畫室之中,女子泣血作畫;回廊雨夜,他從她身邊走過 ......
“夠了——!”他猛地倒退幾步,滿臉蒼白。
女子卻溫柔一笑:“你仍記得她。”
他搖頭:“不……我不知道她是誰……可我心好痛……”
女子道:“痛,是你仍有記憶。”
他擡起頭,淚光未幹:“你說我仍記得?那......她……是誰?”
“她為你墜入凡塵三世,為逆轉命運。而你,每一世皆未等她歸來。”
“我為何在此?”
“因為你最後一次落入了鏡淵。”
她輕輕一揮衣袖,前方大霧緩緩散開,出現一座浮空的大門。
“你須獨自沉入深海之底,喚回她所失之名。”
“你要離開?”他心生不舍。
她微笑:“我本非人,隻為守此舟千年。你若願,我可替你引渡。”
“若我去,是否能記起她?”
“若你願,宿火終将回應。”
“你是誰?”
她轉過身:“我是鏡阙記憶的守護者。你們都曾喚我:‘她’。”
她步入大霧中,聲音越來越遠:“來世路途遙遠,願你莫再忘。”
他望着那逐漸合攏的大門,心中仿佛重新點燃一簇火焰。
那一夜,他不再閉眼沉眠。
海風不動,星沉如水。
小船依舊浮于虛無之海,四方無岸,仿佛天地俱亡。自那女子消失後,他便每日在船上踽踽獨行,耳邊仿佛仍有她那句“你須為她走一遭沉海”的低語。
某夜,他獨坐船頭,望着星光在水面倒映。
忽有一點火光,從天而降。
起初隻是一點微弱星光,墜入水中濺不起絲毫波瀾。可下一瞬,那點光竟緩緩浮起,點亮船頭的“狐尾”印記之上。火光明明很溫和,浮雕卻微微震動,産生了一絲裂紋。
他怔怔望着那印記,心中生出莫名熟悉感。
“你曾畫下這浮雕。”
有聲音在耳畔響起,不是那位女子的聲音,是一道冷漠空靈的男聲,從水中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