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起的時候,少女正踏入那座無名的小山村。
一襲素白長衣腳步輕盈,身後是落日沉入山坳前的最後一道紅光,在霧色中如鮮血般悄悄暈染天邊。一路上樹枝交錯,掩住了山路盡頭那座被時間遺忘的村莊。
村名她未曾聽過,連地圖上也不曾有此道路。但她孩童時便時常夢見這般模樣的地方——青石闆鋪裝的地面,木門的屋檐下垂着風鈴,晃晃悠悠好似舊時人語。幼時隻當是童年幻夢,如今已身臨其境。
村中唯有微風穿過竹林,沙沙作響。她推開第一扇門,屋内空無一人,卻燃着燭光,竈台微熱……仿佛剛才還有人起鍋燒水。
“有人在嗎?”她輕喚一聲,無人應答。
她坐在門口石階上,身旁是一株綻開的六月雪,白色的花瓣随風落入發間,隻覺得心頭一股莫名的熟悉。
夜幕悄染而至。
她在村中老屋安睡,那夜她做了一個極長的夢。
夢中依舊有他。
那人穿着素黑長衣,眉眼柔和,唇角含笑。燭火搖曳,他伸手替她撩起額前碎發,溫聲喚她的小名。
“你怎麼才來?”
她一怔,眼底霎時覆上一層水霧。
她認得這聲音——正是她夢了千百次、卻再尋不到的人。
他牽着她的手,穿過巷口,走入了那間熟悉的小酒館。那是她記憶裡最初相遇之地,他端來酒釀,為她斟滿。
“還記得這酒的味道嗎?”他問。
她紅着眼點頭,卻不敢說出心底那個疑問:你是他嗎?還是夢替我造就的幻影?
但他卻像早已知曉她心思一樣,伸出手指點點她的眉心:“你夢我,是因為你心底仍記得。夢不會說謊。”
她眼淚落下。夢裡,她再一次挽起了他的衣袖,聽他為她彈起那首她從未學會的曲子,再一次倚在他的肩頭,任憑窗外雪落無聲。
他不曾催她醒來,隻安靜守着她,一次又一次,将她的夢補全。
而她不知,這一切并非她的夢,而是他編織的夢。
——
岑舟站在村頭石廊上,長衣被風掀起。他緊閉雙眼,雙手掐訣,掌心一點靈光流轉,漸入少女夢境之門。
他是侍夢師,通曉鏡阙夢律,可引魂入夢、塑憶為形。但他自己不屬于任何人之夢。他隻是侍夢之人,是旁觀者,也是局外人。
然而這一次,他違背了師門戒律,為她擅動因果,将一人重新編至她夢中。
隻是,那人已亡。他遍尋命軸,無法将魂引回。
于是——他做了一個選擇。
他将自己的面容、氣息、魂印,悉數改寫為她夢中的“他”。從她記憶殘片中勾勒面容。
他不是她愛的人。
可他願意做她愛的人。
哪怕隻是在夢裡。
——
他看着夢中她靠在“他”肩上睡着,眼角未幹的淚痕泛着亮光。岑舟忽地喃喃一語:“你記起他了嗎?”
身後不遠,一位老婦人緩步走來,眉目中亦有悲涼。
“你為她造了太多夢。”
“她不該知曉。”岑舟輕聲答,“她的夢碎過一次,不能再碎第二次。”
老婦良久後緩緩道:“你是侍夢師,不是改命人。你替她重塑舊夢,卻将你自己也置入其中……你可知,此夢一長,你便回不了身了。”
岑舟未答,隻是望着遠處屋中燈影,看着燈火明滅。她眼中,藏着一個他所不能成為的名字。
“我知。”
“但我願。”
——
少女夢中再次與他漫步于梅林。林中花開正好,雪也是剛落。
而在夢外,那一片真實的梅林早已凋落成灰。
岑舟蹲在村頭的水井邊,緩緩将一朵梅花封入掌中,化為夢境之引。他知夢不能長留,但也不忍她太快醒來。
他曾立誓守護鏡淵,不染因果。
可她的夢,太美。他隻能一夢一夢地編下去,一直到夢碎、到她醒、到自己消散。
隻是他不曾知,她已在夢中聽到過他喚自己的名字。
“舟……”她在夢中呢喃,“你是誰?”
岑舟身子微震。夢境一陣波動,鏡面之上泛起微光,他手中的靈引頓時一陣劇烈顫鳴。
“她要醒了。”老婦在他身後輕歎。
岑舟閉上雙眼,聲音低如塵埃。
“讓我……再陪她一夜。”
——
夢裡,少女仿佛重新走過她人生最溫柔的一段時光。
梅花飛雪,琴音缭繞。他對她低聲說:
“你未曾忘我,我便不會負你。”
而她不知那些話語,并不是舊人所說,卻是他岑舟,層層夢境,一筆一筆為她編織而出。
她更不知,那一夜,村中所有燈火,皆由他守護;夢中所有溫柔,皆由他造就。
她隻在夢裡微笑,唇角輕輕一動,喚着那個早已消失之人的名字——
而他寂靜無聲,隻願自己,哪怕隻有一瞬真成了“他”。
夢境深處,光影忽明忽暗。
少女行走在熟悉巷子中,街角紅燈微垂,映出她眼眸中的一絲期待。她仍穿着白衣,隻是衣角上沾了些不知名的雨點。夢境中的天,總是薄暮未盡,像永遠不會來臨的黎明。
她知道這是夢——她并不是未曾懷疑過。
可夢中的“他”,總是那般溫柔真實,仿佛隻要她不開口,他便是那個她曾在梅林深處、在酒館燈下,深深愛過的人。
隻是,今日的夢,略有些不同。
他走得慢了些,眼底也多了點她讀不出的光。他還是那張臉,還是那身她記得的衣衫——可他身上的香氣卻不同,不再是清酒梅釀的溫雅,而是一縷淡淡的沉香,冷冽中帶着微弱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