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後,是一片雪原。
風雪漫天,一個身披戰甲的男子立于斷崖之上,身後旌旗飄揚。他回首之時,眉目竟與岑舟無二。
可那眼神,卻不是她夢中的溫柔,也不是如今眼前的憂懼。
那是冷峻、果決、沾染殺意的目光。
而他懷中抱着的——赫然是一個女子的屍身,衣角縫着一塊雕花琴角,正是她掌中之物。
少女猛然退後,胸口劇痛如絞。
“那不是你……”她喃喃。
岑舟閉上眼,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是,也不是。那是我最初的形,也是你命中第一見我時的模樣。你叫我‘陸澤’。”
陸澤。
那個在她夢中從未說出名字的男人。
那個在雪夜刺向她胸膛之人。
“你不是他……”她後退一步,“你隻是……借着夢,用他的面容……”
“我不是他。”岑舟艱難開口,“我隻是鏡淵殘影,因你殘念未散,生于鏡夢之間。我不是陸澤,也不是人。我隻是你夢中那個人的鏡像。”
少女滿眼傷痛,琴角在手中幾乎落地。
他卻望着她,忽然笑了,笑容如雪後寒枝。
“可即便不是,我也想守你一夢……哪怕這夢要碎,也要讓我再陪你走完。”
石門發出“轟隆”一聲震響,似有某種存在即将蘇醒。
岑舟面色驟白,猛然伸手将她抱離門前,聲音凄厲:“走!你不能在這門前停留太久——它會喚起命的回響,會奪你現在的魂!”
他掌中亮起一枚碎裂玉鈴,正是她所挂的琴鈴,鈴聲一響,整個林子劇烈晃動。
少女掙紮着回望那門——
門後,仿佛有一雙眼,冷靜,蒼茫,如看穿千年輪回。
她一口鮮血噴出,眼前徹底黑去。
昏迷前,她聽見岑舟在她耳邊低語:
“我不是他……但我也曾是你命中之人。”
“若有來生,我願做一個真正的人,與你同夢一場。”
世界陷入黑暗。
唯有那石門,緩緩閉合,門上“钰”字黯淡一瞬,仿佛命運也随之閉上眼。
少女緩緩睜開眼,天色已近黃昏。
她仍在那間木屋之中,四周安靜得出奇,似乎整個小村落都陷入了某種詭谧沉寂,連風也不再吹動。
她試圖起身,卻覺四肢沉重如鉛,一夜夢境,仿若一生。
窗外殘陽如血,将屋内染的通紅。她擡起手,掌心那塊琴角還在,邊緣沾着幾滴血迹,是她在夢裡噴出的那口血。
她緩緩起身,推開房門。
外面空無一人。原本的村民、孩童、炊煙,随着醒來的瞬間一起消逝。隻餘下時間,在黃昏中緩慢流動。
她走過那條栽滿枯槐的巷子,她想起第一次在這兒做夢時,他曾站在屋外窗下,影子投在窗紙上,溫柔靜立;走過那處水井,她記起他曾為她舀水洗手,目光清澈,仿佛春風吹拂水面。
她走至村頭那座塌了一角的石橋時,發現橋上有一人影。
那人背對她而立,白衣勝雪,風吹長發,身形與夢中的“他”無二。
她停住腳步,聲音微啞,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喚出一句:
“你……來了。”
那人緩緩回身,是岑舟。
他的眼中藏着一夜風霜,神情卻一如她最初見他時那般安靜。他輕聲道:
“你終于醒了。”
她望着他,眼中既有憤怒,又有哀傷,更多的是一種将要沉溺的溫柔。
“你不是他,對嗎?”
他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可你為何不早說?”
他垂眸,指尖輕握成拳:“因為你夢得太真,我不忍打斷。”
她一步步靠近他:“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因什麼才留下,對嗎?你知道我夢中之人是誰,卻依舊以他之形,以他之音,為我織夢,哄我不醒。”
岑舟輕聲回應:“我知道,我也知這夢一旦醒,你我之間,便再無可能。但我……不忍你如此傷心。若你終須夢醒,那便讓我陪你多走一夜,多好?”
他聲音低到塵埃中,怕引起她的恨意,又似怕這僅餘的幻影太快凋零。
她靜靜看着他,良久,忽然輕笑,眼中卻噙滿淚意。
“你知道嗎……夢中你給我煮過粥,教我彈琴,與你看月,那些都不是他會做的事。他太冷、太重、太遠。他的愛是山川,是戰馬,是命。”
“而你……是我夢中唯一的溫柔。”
岑舟眼神微顫,仿佛心中某個角落被點燃,卻又忍痛熄滅。
她緊握琴角,仿佛抓住最後一絲夢的溫度。
“那麼……”她擡頭,目光隐忍,“他是誰?”
岑舟靜了片刻,終是搖了搖頭。
“你終究會想起,但不是現在。”
“為何不告訴我?你既非他,為何又替他說夢?你……又是誰?”
他望着她的眼,終于開口:
“我是鏡淵中一抹靈息,你的殘念孕我,你的夢境育我。我沒有名字,你喚我什麼,我便是什麼。”
“而你夢中的那人,早已不在此世。你心中有他,夢中便有我。我為你塑夢,隻因不忍你醒來時獨自承受。”
她的淚終于落下。
“可我已經醒了。”
岑舟低低一笑,聲音裡有碎夢的聲音:
“我知道。所以我也該離開了。”
他伸出手,指尖輕觸她鬓角。
“你夢中的雪夜、紅傘、燈船、琴音,皆将回歸你心。你會記得他的名字,他的眼睛,你為何要愛他,又為何不得他。”
“而我……終不能與你一夢到盡頭。”
他說完,身影便在風中漸漸虛化。
“等等——”她欲伸手,卻抓不住。
他溫柔一笑:“我這一世,隻為守你這一夢。”
“若有來生,不做夢裡人。”
話音未落,他的影子已如煙消散。
她跪坐在橋邊,琴角緊握,低聲自語:
“他是誰……你,又是誰?”
風起,月升,村落寂寂。
不知何時,村落的殘屋間響起一聲微弱的琴音,似她初見他時的那一曲,曲調未變,心卻已不同。
那日之後,少女離開了村子,帶着那塊雕花琴角。
或許有一日,當她真正記起雪夜那劍的真相,她會回到這村中,在廢橋之上,再一次喚他的名字。
那時,他是否還會轉身?
無人得知。
唯有風中琴聲未絕,似在低唱:
“你是誰?我是誰?”
“夢裡不敢問,夢醒終無言。”